這裡是錢塘縣衙的牢房,徐佑曾經多次進出縣衙,可住到牢房裡,卻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次!
牢房的環境自然不會太好,陰暗潮濕,鼠蟲橫行,地上鋪著一堆乾草做床,至於被子是肯定沒有的,這樣的條件彆說跟靜苑的富麗堂皇相比,就是跟義興那個暫時容身的小院子也是天壤之彆。
成為階下囚的第一夜,徐佑並沒有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輾轉反側,反而睡的很安穩,是真正的安穩。
比起前世裡流落街頭,這裡,好歹可以遮風避雨,所以他安之如怡!
既然劉彖沒有第一時間殺了他,說明對那個信口胡謅的七千萬錢當了真,這是眼下徐佑唯一可以依仗的籌碼。
有籌碼,就有斡旋的餘地!
因此徐佑倒頭就睡,盧泰的笛音給他造成的傷害,遠比表麵上看起來的要嚴重。經過一夜休息,早上醒來時,雖然身子仍舊疲憊不堪,但至少大腦變得十分的清明。
這很重要,沒有武力傍身,隻有靠著智慧才可能在虎狼環伺中保全性命。
重生以來,哪怕是在義興那麼艱難的境地,也有秋分陪伴左右。而現在,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深陷敵營,隨時都可能身首異處。
局麵從來沒有這樣的凶險過!
“徐郎君,將軍請你過去!”
一個年輕人出現在牢門外,徐佑掃了一眼,感覺這人跟昨晚見到的賊兵有些不同,慢慢的從床上起身,拂去黑色戎服上的灰塵,那點點血漬看起來仿佛是黑鳶尾花上綻放的玫瑰,充滿了蠱惑人心的神秘。
“勞駕,現在幾時了!”
“申時了,郎君睡了一整天。”
趁這人開鎖的刹那,徐佑仔細打量著他,大約十五六歲,麵色稚嫩,雙眸靈動,臉上和雙手的肌膚不像普通兵卒那麼的粗糙,穿著暗金色的戎服,腰係革帶,修剪合體,瞧上去精神煥發,英氣逼人。
他的態度拘束中透著三分恭謹,跟劉彖昨天的蠻橫全然不同,徐佑心知必是有人發了話,道:“你們是黃巾軍?”
“嗯?”這人愣了愣,隨著徐佑的目光看了看胳臂上係著的黃巾,笑著說道:“不是,我們是天師軍,這黃巾隻是為了好辨識自己人。”
徐佑做恍然大悟狀,道:“我昨夜還以為是黃巾軍複燃,沒想到竟是孫天師的人。說起來,徐氏世代信奉天師道,咱們原是一家人。請問郎君尊姓大名?”
“小人賤名,不敢汙了郎君耳朵。請跟我這邊走!”
徐佑點到即止,他本來也沒打算從這人口中套出什麼有用的信息,見他不上鉤也就作罷。出了牢房,被初升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暖的,讓人感到舒適和愜意,似乎一切都跟原來的一樣。
隻不過成隊列的賊兵在縣衙各處來回巡視,明晃晃的刀槍宣告錢塘已經徹底換了天,徐佑微微歎了口氣,跟著來人接連穿過大堂二堂,來到最後進的花園裡。
湖中心的涼亭坐著一個人,從背影看,身穿天師道的法服,身材修長挺拔,仙風道骨,鶴立雞群,正是都明玉。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指了指對麵的蒲團,道:“坐!”
徐佑坐了下來,端起麵前的茶杯先小飲了一口,然後仰頭一飲而儘,抹去嘴邊水漬,讚道:“好茶!”
都明玉又為徐佑斟滿,道:“我向來不飲茶,不知好在哪裡。七郎若喜歡,多飲就是了!”
“恭敬不如從命!”
徐佑連飲了三杯,卻不顯得粗魯無禮,反而舉止翩翩,渾不似俘虜該有的從容。都明玉目含笑意,道:“孤山雅集時我就發現七郎非池中物,隻是無論如何沒想到,你除了文采過人,竟能籠絡一批能人異士於麾下,連一個五品上的小宗師都铩羽而歸……對了,盧泰這個人桀驁不馴,睚眥必報,你大大得罪了他,恐怕日後會有極大的麻煩。”
“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多這一個!”徐佑歎到:“何況我身為祭酒的階下囚,有今天沒明日,何苦杞人憂天呢?”
都明玉的神色透著幾分複雜,但說出的語氣卻讓徐佑足夠相信他的誠意,道:“七郎不必憂慮,我對你沒有絲毫惡意,等錢塘事了,定禮送你出城。”
“哦?”
徐佑很是不解,道:“以祭酒的身份,自然不必騙我。可我得罪過杜靜之,得罪過劉彖,義興之變,徐氏更是跟天師道仇深似海。如果說之前你們尚且顧忌主上,容我苟活於世,現在既然反了,主上對你們的威懾自然無從提起,為何不殺了我,斬草除根?”
“世人皆欲求活,七郎獨欲求死嗎?”
徐佑道:“那倒不是,我也是世間庸人,能活著,豈會甘心就死?隻是以我那淺薄之極的見識來說,祭酒根本沒有任何理由留我的性命。”
都明玉微微笑道:“七郎自謙了,你被劉彖率兵圍困,危急之間能夠拋出七千萬錢的誘餌讓他投鼠忌器,這番用心,已不再小諸葛朱智之下。”
徐佑默然,聽都明玉的口風,似乎對這七千萬錢並不看重,或者說料定他是信口開河,實際上沒有這麼多錢。如果這樣,都明玉更沒有理由不殺他,反而禮遇有加,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瞧徐佑不做聲,都明玉道:“七郎是不是滿腹疑慮?有什麼想問我的,儘可問來。“
既來之則安之,多想無益,徐佑點點頭道:“確實有些地方想不通,祭酒身在揚州,深通庶務,當今世道,可有流離飄搖之兆?”
“安氏兩代經營,不說太平盛世,但至少百姓安居樂業,並無紛擾之相。”
“祭酒世事洞明,神聰慧達,可曾見過非亂世而能成大業的嗎?”
“遍讀史籍,未曾聽聞。”
“既然如此,佑實在不解,祭酒為何選在此時禍亂揚州?"
徐佑的言辭很不客氣,天師軍昨夜的所作所為,跟那些山賊海寇又有何區彆,燒殺淫掠,無惡不作,多少無辜的人慘死,多少活著的人又將背負著恐懼和折磨度過餘生?
都明玉並不介懷,笑道:“禍亂?這個詞用的好!七郎雖被奪籍成了齊民,可骨子裡仍是向著士族說話。兵鋒起,首當其衝的就是那些掌控著土地、錢財和權勢的士族,對他們而言,兵凶戰危,自然是禍亂!”
他又為徐佑斟了一杯茶,道:“可對萬萬天師道的道民而言,隻有這樣做才可以分田地、均貧富、薄賦稅,讓眾生能夠‘天地施化得均,尊卑大小如一’,從此無分貴庶……其實,世間哪來的生而即貴,隻是士族門閥手中有權有錢也有兵,所以他們高高在上,役眾生如牛馬,不起兵,不造反,難道等貴人們自願施舍嗎?”
“就算士族門閥是咎由自取,那昨夜死在亂兵刀下的庶民呢?祭酒想讓眾生平等,可卻先送了那麼多老百姓的性命……”
“成大事,哪有不死人的!”都明玉淡淡的道:“願意追隨我等起事的,無不是將腦袋掛在了腰帶上,不許他們在城內肆意搶掠一晚,如何服眾?如何安穩軍心?”
“我隻怕祭酒得了軍心,失了民望,等都督府的大軍一到,錢塘城又要易手了!”
“前揚州刺史柳權兼都督揚州諸軍事,朝廷撥下來的軍需器甲幾乎都用來養他的墨雲都。等柳權去位,這三千最精銳的墨雲都有一大半成了柳氏門閥的私人部曲,少部分散入了各州軍府任大小不一的軍職,揚州都督府剩餘的兵力大概還有一萬五千多人,少的三千人尚未來得及補足兵額。這一萬五千分散於三處駐紮,路途遙遠,整合不易,且上下貪墨,軍紀鬆懈,疏於操練,器甲也不足,時不時的還被扣餉,彆說上陣殺敵,就是上山去抓盜匪都不敢言必勝。”
都明玉知己知彼,妙算於心,毫不將揚州的府州兵放在眼裡,道:“加上揚州這一年來因為遷州治鬨的上下不安,人浮於事,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等揚州起兵的消息傳到金陵,再交由台閣議事,皇帝下旨揚州都督府出兵,早過了半月有餘。有這半月時間,吳郡以南的八個郡將儘落我手,數十萬人口置於控製之下,足可練出五萬精兵。”
“七郎,有士族門閥的錢財糧草為根基,有這五萬精兵為膽氣,再有數十萬道民為依托,無論是誰想要錢塘城,我都要讓他碰死在城牆下!”
徐佑身體之前的主人雖然是個武夫,可自幼就受家族熏陶培養,對兵法戰陣並非一竅不通,都明玉說的固然有理,卻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府州兵,祭酒固然不懼,可中軍呢?當揚州都督府受挫,主上必定要派中軍來平亂。中軍有六軍、三將、五校尉,全是百戰驍勇之士,祭酒能保證戰而勝之?”
都明玉笑而不語,徐佑緊鎖眉頭,心頭猛然跳動,好一會才苦笑道:“原來,祭酒在揚州鬨出這麼大的動靜,正是為了誘中軍離開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