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倉的建造前後動用了數千人,規模是近些年來之最,出動人次更是十數萬計,耗資上千萬錢,所以才能在短短時間內建造成功。可誰也沒有想到,僅僅過了十餘日,就變成了火光中的一堆焦土。
不需要徐佑吩咐,冬至已經將手中握著的所有資源全部散了出去,各種情報流水般送到了了靜苑。從螻蟻百姓到富庶地主,從奴仆佃客到士族門閥,幾乎都被太平倉的失火震的緩不過氣來。
顧允寫給徐佑的信裡,充滿了悲傷和沮喪的情緒,言辭之中甚至流露出了辭官的意圖。左彣很是不解,道:“顧府君雖然入仕沒有多少年,可自小家族培養的就是如何在官場縱橫遊走,心誌之堅,應該不會遜色多少,怎麼剛碰到點難處就如此灰心喪氣?”
何濡眼中透著恥笑,道:“大雪青鬆、傲霜寒梅,無不是苦境煉心,這才磨礪出了真正的氣節和風骨,如顧允的出身,說是萬般嗬護、千般疼愛並不為過,身邊的謀主鮑熙固然智計超群,但也怕顧允在自己的輔佐下有什麼閃失,所以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樣的門閥養出來的俊才……哈,哈哈!”
對此徐佑表示理解,廬陵王安休隆在金陵遙領揚州刺史,州治也遷到了金陵,諸如長史、司馬等二三把手全都在金陵任職,也就是說,此次太平倉的建造乃至吳郡等諸多郡縣的賑災事宜其實都由顧允全權負責,責重權大,時間緊任務重,可顧允還是不負眾望的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讓太平倉成功矗立在世人麵前,並且籌糧運糧,有章有法,從坊間到朝堂,無不讚譽有加,博得了太多的榮耀。
俗話說捧的越高,摔的越重,這是天地間不變的道理,顧允心知肚明,他看著風光,可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看笑話呢,太平倉若有失,必定會引得揚州動蕩,甚至禍及國本,這樣大的過失,哪怕他是顧氏的子弟,也應對不了如雪片的彈劾奏章。
辭官,是愧疚和惶恐之下的對自己失去自信的表現,顧允什麼都不缺,唯獨缺少失敗的經驗。
徐佑回了信,讓冬至親自送去吳縣。顧允在後堂接見了她,打開密封的信箋,光滑如玉的元白紙第一次呈現在外人麵前,摸上去如同處子的肌膚,若是往日,顧允肯定大喜過望,視若珍寶,可今時卻無暇他顧,因為滿張紙隻寫了一句荀子的話:
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
顧允凝視良久,俊美的容顏難得露出幾許愁雲,道:“微之還說了什麼?”
“回稟府君,我家小郎沒有多餘的交代,隻是……”
“隻是如何?”
“隻是他徹夜未眠,早上將信交給我的時候,我看到滿地的紙團,寫滿了淩亂的字……”
顧允再次低頭看信,眸子裡似有水光閃爍,再抬頭時,毅然而然的道:“回去轉告微之,我絕不會辜負他的厚望。除非主上動怒,降之以雷霆,否則的話,我一日在位,就一日不會放棄!”
冬至伏地,恭謹的道:“婢子記住了,府君的話,我必定帶回錢塘。對了,方才是婢子記錯了,來時小郎確曾有過交代,府君若是這幾日有閒暇,可私下裡見一見孟假佐!”
徐佑臨行時和冬至密語,若是顧允重新燃起鬥誌,可指條路讓他去見孟行春,若是真的頹廢不已,無心政事,這番話不必提起,再尋彆的法子勸誡他。
“孟行春?”顧允眉頭微皺,在他們這些門閥貴人的心中,司隸府是皇帝豢養的鷹犬,人品惡劣,品格低下,除非明麵上躲不開的公務,否則的話,一向都敬而遠之。
“正是!太平倉走水一事太過蹊蹺,小郎料定必是有人暗中縱火,否則的話,以太平倉的防備,絕不可能一夜之間焚燒殆儘。孟行春的臥虎司代天子坐鎮揚州,出了這樣的事,他也難脫乾係。府君隻有和他統一口徑,將罪責推到縱火的人身上,然後……”
接下來的話,冬至閉口不言。哪怕徐佑和顧允交情再深厚,這樣的謀劃也不可宣之口外。
顧允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片刻之後,回頭說道:“我明白微之的意思,好,今夜就去見孟行春!”
“鮑先生那邊,府君是不是再征詢一下他的意見……”
“不必了!”顧允眉宇間透著不可動搖的決心,道:“微之總不會害我的!”
天一入夜,繁星布滿銀河,如同萬千燈籠高懸,美不勝收。顧允身穿普通齊民的衣服,帶了冠帽子遮住臉麵,臨出門時,被鮑熙攔住,他苦苦哀求,道:“孟行春是主上的家臣,府君卻是主上的外臣,內外勾連,從來都是人主的大忌,府君切不可聽徐佑胡言,置身危地而不自知。何況太平倉既毀,揚州的局勢已經不可挽回,府君正好借此機會脫身,雖難免會有點點罵名,但總比將來深陷泥沼要好得多!”
顧允溫聲道:“先生,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微之說的有道理,遇事則逃,畏難避險,哪怕安然活著,也隻是一根朽木而已。再者,這次逃了,下次又能逃到哪去呢?”
“這是徐佑的詭辯!”鮑熙難掩怒火,厲聲道:“揚州的局勢錯綜複雜,又遇上這麼嚴重的旱災,兩者其一,都是百年難得一遇,更況乎兩者兼具?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明知事不可為而為之,那才是真的朽木!”
顧允抬頭,不知是哪顆星辰亮了亮,照耀著他的容顏,仿佛白玉無暇,道:“先生,讓我置身事外,眼看著揚州百姓垂死掙紮,那麼,如此君子,不做也罷!”
鮑熙久久無言,長歎了口氣,讓開了房門。顧允對他施了一禮,負手而去,英挺的身影悄然融入了夜色。
有孟行春的秘密奏報,有吳郡門閥的傾力庇護,雖然朝中指責顧允的聲音始終居高不下,但安子道僅僅下旨斥責並罰俸三年,具體善後事宜仍交由顧允全權負責。
這樣大棒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讓很多人看到了顧允在安子道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逢迎拍馬或者有意示好的人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增加。
這就是所謂的禍兮福所倚!
不過,金陵城中的威脅雖然化解了,但是揚州的旱情卻在繼續惡化,因為太平倉建成而營造的穩定局麵再次失控,米價開始了報複性的反彈,短短五日,又漲到了四千錢的高位,彆說那些苦哈哈的齊民,就是普通士族也有些不能承受。
民怨開始凝聚、沸騰、翻滾,誰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會爆發出來!
顧允當然沒有閒著,由徐佑秘密獻計,一方麵說服揚州諸姓門閥體恤國難,將多年倉儲的陳糧以略高於往年的平價賣給官府,這主要是靠著他顧氏的身份,一般官員根本不可能做到,但這種收購是秘密的,並沒有對外宣揚;另一方麵,行文整個揚州有司,放開水陸各處的隘口,對運糧的車船減免關稅,吸引彆地的糧商大批量往揚州轉運糧穀牟利。
“米價高,無非供需關係發生了改變,供過於求,則米賤,供小於求,則米貴。想要米價回落到正常的水平,必須有足夠多的米糧作為依靠,可要做到這點,單單依靠官府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所以先從門閥買糧,並讓朝廷給予一定的獎賞,不過切記,絕不能走漏絲毫風聲。然後再對外表明官府無意打壓揚州的糧價,以此誘惑糧商們逐利而來……”
起初,徐佑的計劃在內部引起了很大的反彈,不僅左彣、履霜、秋分、冬至、山宗他們,就連何濡都覺得太過行險,不止一次勸道:“七郎的原意是好的,可為什麼從門閥夠糧要保密,宣揚出去,對當下的局勢豈不是更加有利?”
徐佑解釋道:“若是宣揚出去,糧商們以為揚州糧儲足夠,必會心生疑慮,哪裡還肯日夜兼程的往揚州運糧?”
“這正是我的第二點疑問,黎庶苦於米價高漲,官府卻還公開宣稱無意乾涉米價,這要傳出去,顧允不知要招來多少罵名……”
徐佑的臉上閃過一絲堅忍不拔之態,淡淡的道:“做大事,擔些罵名不算什麼!為揚州計,為百姓計,也為飛卿自己打算,受一時委屈,救蒼生水火,這筆買賣劃得來!”
何濡見勸他不住,也就不再多說,但鮑熙可沒這樣的好脾氣,從吳縣專程趕到錢塘,麵謁徐佑後,隻差指著他的鼻子罵了,道:“徐七郎,你到底要乾什麼!小小年紀,粗莽武夫,就算博得些許才名,可這揚州的政務何等繁雜,賑災一事牽扯萬端,豈是你坐困錢塘,能夠窺探明白的?為何要蠱惑府君行此遺臭萬年之計?”
徐佑冷冷道:“鮑先生,你的學問連其翼都是佩服的,可要說到政務,未必比我這個黃口孺子強多少。”
“你……”
“你輔佐顧東陽多年,可作出了足以誇耀的政績嗎?”徐佑不容他廢話,字字誅心,道:“十年了,顧東陽考績從來隻是中上,十年了,仍然是區區東陽太守,要不是這次顧允高升,朝廷以父職不能低於子輩為由,將他拔擢為建武將軍、益州長史,你也能說無功無過罷了。”
鮑熙目呲欲裂,道:“徐佑,辱我就算了,竟敢辱及老郞主,你好大的膽子!”
徐佑笑了,笑的輕蔑而自傲,道:“也隻有你這種蠅營狗苟的人,才會在生死攸關之時計較尊卑長幼之類的虛禮。此次揚州旱災,百年未遇,若是太平倉尚在,還可以徐徐圖之,可一把火將太平倉燒的乾乾淨淨,主上看似沒有追究,但誰都明白,飛卿這是在刀尖上起舞,若能控製局勢,安然度過大災,則主上有識人之明,飛卿有治國之能,朝野稱頌,皆大歡喜。但你想沒想過,為了建太平倉,為了那幾十船糧,揚州官帑花費一空,現在火燒眉毛了,去哪裡弄錢賑災,去哪裡買糧救濟?一旦災情不可收拾,釀成民亂,飛卿第一個要死!”
他頓了頓,盯著鮑熙的眼睛,道:“鮑先生,顧允死了,你可以另謀高就,所以不急,是不是?”
鮑熙臉色變得煞白,望著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何濡,好一會才怒斥道:“徐佑,不要血口噴人。府君若出事,我自不會苟活於世,不過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拉著你共赴黃泉。”
徐佑懶得再看他,揮揮手,道:“風虎,送客!”
不同於鮑熙的強烈反對,顧允這次選擇堅定的站在徐佑一邊,在買糧運糧的同時,拿出大部分官帑修建館舍學宮、築堤疏河,並號召各郡縣的中等士族主動開設粥棚施粥,將無勞動力和疾病纏身的老幼婦孺的口糧縮減到了每日一碗稀粥,維持著不餓死就成。
在此過程中,出現的買賣人口、兼並土地、畜養奴仆、由良入賤等現象已經不再重要,隻要不餓死人,或者少餓死人,任何手段都在官府的默認之內。
生死事大,自由事小,至於良賤,在大災麵前,已經無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