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搶浴佛水的鬨劇在一番吵鬨後終於落下帷幕,不少人頭破血流,衣發散亂,卻還是沒有能夠如願以償。徐佑正準備帶著眾人離開,卻見數十名白衣僧魚貫而入,在院中高塔前的空地上用木頭瞬間搭起精美的蓮台,然後圍著蓮台盤膝而坐,手拈念珠,口吐佛號,一派**。
片刻之後,一人白衣白袍,施施然登台,赫然是久未露麵的竺無漏。
“雪僧,是雪僧!”
“原來他就是竺無漏!”
“常說雪僧乃人中龍鳳,我尚且不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山中都,吳下顧,不如寺內雪堆柱。連歌謠都出來了,豈會有錯?”
旁邊人低聲議論,無不是誇讚竺無漏的風姿。徐佑聽的好奇,問冬至道:“什麼山中都,吳下顧?”
“好事者寫的歌謠,說的是林屋山的都明玉,吳縣的顧府君,論樣貌都不如大德寺的竺無漏。柱和竺同音,雪就是雪僧。”
徐佑噗嗤笑出聲來,道:“有才氣!”
冬至撇著嘴道:“我看是眼瞎,顧府君可比另兩人美多了!”
“你這叫偏愛。說起樣貌,三人各有千秋,可你不要忘了,竺無漏是和尚,沒有頭發的,細究起來,確實是他最美!”
陽光透過高高的佛塔,彙攏在竺無漏的身子周圍,仿佛綻開的佛光普照,玉麵朱唇,俊美無雙,名震江東的雪僧並沒有因為之前的事有所消沉,反而一靜一動之中更顯雲淡風輕。他隨意的坐在蓮台上,身子半躺,單手支頜,清澈不見底的雙眸往台下一掃,若有若無的笑意如春風拂麵,嘈雜的人群就像被施了法咒一般,逐漸安靜了下來。
“今天是我佛誕日,居士們從四方而來,小僧願借此良機,為眾生說法。”竺無漏的聲音綿軟多情,似有淙淙泉水淌過青石,聽在耳中十分的舒服。
“恭請法師說法!”
“……在極西之地,據此十萬萬三千大千世界,有一極樂國,國內有七寶池,佛主將八功德水注滿其中,池底純以金沙布地,四邊階道,金銀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樓閣,亦以金銀、琉璃、硨磲、赤珠、瑪瑙裝飾。池中蓮華盛開,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
除此之外,竺無漏還描繪了一個滿地是黃金,遍地是珍獸,沒有憂慮,沒有貧富,沒有生死的極樂世界,他的語調不急不緩,不揚不抑,卻能直入人心,將眾人從大德寺帶到這個臆想中的美妙國度。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諸菩薩眾,聞我名字,壽終之後,常修梵行,至成佛道。發菩提心,一向專念無量壽佛,修諸功德,願生彼國。”竺無漏緩緩坐起,星眸燦若朝陽,道:“此等眾生臨壽終時,無量壽佛與諸大眾現於身前,即可隨佛主往生其國。”
這種既美好又省事的修行方法吸引了所有信眾的注意力,不知誰先喊了一聲“無量壽佛”,一時間從者無數,佛號聲大作。
有人高聲問道:“法師,我等隻要口誦佛號,就可前往極樂世界了嗎?”
“也不儘然!”
竺無漏舌燦蓮花,闡述經義,一心稱念佛名,一心觀佛之相好,一心觀法身之實相,從因行和果成諸多方麵講述了如何往生極樂。究其根本,他結合般若、禪定和淨土三種理念,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稱頌“令心明見,以見諸佛”,提出了“念佛三昧”的修行方法。
何謂三昧,專思寂想之謂。通過觀想的方式,啟發靈智,從而定慧雙修!
“佛子,佛子!”
又有人高呼佛子,眾人跟著齊呼。徐佑和何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比的震驚和凝重。如果說之前的竺無漏還蜷縮在本無宗的窠臼裡四處碰壁,尋求突破的那扇門,今時今日,他已經跳出了困守心神的那道壁障,重新站到了另外的高度,足以俯瞰江東佛門的眾多高僧。
“這絕不是竺無漏能夠做到的……”
何濡深通佛理,更懂得佛門裡的潛規則,沒有經年累月的苦修,沒有皓首窮經的苦讀,沒有十年數十年以上的枯坐,根本不可能彆出蹊徑,推陳出新,更彆說自成一家。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竺無漏年少卓識,或許真是佛子也說不定。”
佛子是應佛口說法而生,從寂滅證入而成,能繼承如來覺世的大業,是至高無上的尊號,等閒不可輕用。就算剛才領頭高呼的人,是大德寺事先安排好的托,可竺法言何等人物,總不會無的放矢,輕易為竺無漏塑造佛子這樣偉光正的形象。
形象工程很重要,不管哪個時代,不管哪個行業,但有時候過於激進的形象工程反而會累及己身。竺道融尚在,竺法言尚在,竺無漏哪怕腦袋抽風也不敢自稱佛子,這樣說來,今日發生的事,必定得到了竺道融的首肯。
“不可能!竺無漏或有天分,但念佛三昧的佛理精義,絕不是他能夠獨自領悟的。要我說,這應該是竺道融或者竺法言的本事,傳了他,並借他之口宣之於眾而已。”
徐佑突然看向冬至,道:“你說,竺道融想乾什麼?”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連山宗左彣都一時沒明白過來,履霜倒是若有所思,但她並沒有說話。冬至已經適應徐佑時不時的突如其來的拷問,腦海飛快的運轉,猛然擊掌道:“竺無漏正式進入本無宗下一任宗主的備選之列了。”
何濡笑道:“你倒是真的長進了!”
冬至做了鬼臉,道;“諸位郎君都是天上月亮似的人物,我這樣的小星星要是再不長進,怕是早晚要墜入塵土,不見微光了。”
徐佑他們皆大笑,引來旁邊正虔誠膜拜竺無漏的信徒怒目而視,忙收了聲,從後麵悄悄的離開。到了寺外,很多人擠於山門兩側,比起寺內更加熱鬨,山宗踮著腳瞧了瞧,道:“我去看看!”他身手靈活,遊魚般滑了進去,過了一會,手中捧著煮熟的豆子回來,嘴裡嚼的起勁,道:“彆的不說,這些和尚做的一手好齋飯。大家都嘗嘗!”
徐佑就著他的手抓了幾顆,熱氣騰騰,應該是剛煮的,放到眼前端詳,笑道:“這就是和尚念經時用來記數的豆子嗎?”
履霜秋分冬至她們都抓了來吃,聞言好奇道:“記數的?”
“是,僧人念佛號時常捏豆子來記其數,每到浴佛節,煮熟後微撒以鹽,與道左邀人食用,每吃一粒,就和佛祖結下一分的緣分。”
冬至正吃的起勁,聽說是僧人捏過的,呸呸呸的吐了出來,道:“臟死了,都不知道被那些禿驢捏了多少次。驚蟄,你自己吃就好了,害我們做什麼!”
山宗無奈道:“我哪知道是和尚記數的……”
正在這時,從寺內發出無數人的驚恐和怒喝聲,如雷在天,震的人耳鼓發麻。徐佑停下了腳步,扭頭回顧,正在寺外煮豆的僧人也匆匆的往裡麵趕去,目示左彣,他點點頭,身影一閃,消失在遠處。
“發生了何事?”
履霜和冬至都往徐佑身邊挪了挪,秋分和山宗分站在左右,警惕的望著四周,護住徐佑和何濡他們。
徐佑平靜的道:“天師道找麻煩來了!”
除了何濡,其他人都是一臉的震驚,履霜忍不住問道:“小郎怎麼知道的?”
“大德寺今日假借浴佛節之名,為竺無漏開壇揚名,恐怕要不了多久,雪僧在揚州的影響力將會給佛門帶來數不清的好處。天師道不甘束手,自然要做出反擊!隻是……”
“隻是反擊也要講究策略,太過火,讓雙方立刻兵刃相見,並不符合整個揚州的局勢。可要是不痛不癢,天師道丟的是自家的臉麵。所以既要戳痛,又不能戳的太痛,若我所料不錯,來的人,必定是三河村高家的那個高惠!”
冬至小嘴微張,道:“其翼郎君,你這樣太神了吧,竟然連誰人來搗亂都猜的到?我不信,敢不敢打賭?”
“賭什麼?”
“賭……嗯,就賭方繡娘的玉屑餅!”
何濡側目道:“自從上元夜之後,你不是跟鏡閣那邊斷了往來嗎?又怎麼討要人家的玉屑餅?”
“那郎君就彆管了,我有我的法子,大不了掏錢買就是了,難道有錢好不掙嗎?”
想起玉屑餅的美味,何濡食指大動,道:“好,賭了!”
看著冬至高興的樣子,徐佑歎了口氣,道:“傻丫頭,你輸了給他玉屑餅,他輸了給你什麼東西?”
“啊?”
冬至傻了眼,對啊,剛才一時激動,隻說了她的賭注,何濡的賭注還沒說呢,秀眸一瞪,道:“其翼郎君,你壞死了!”
何濡老神在在,道:“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冬至拉著徐佑的手不依,道:“小郎,你看看他,就欺負我!”
說笑間,左彣從寺內出來,走到近處,低聲道:“高惠突然出現,衝上了蓮台,將一桶穢物潑了竺無漏滿頭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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