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菟的調查暫時告一段落,她的身份依舊可疑,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彆人安插在徐佑身邊的奸細。
這就足夠了!
她的真正身份是什麼,徐佑固然好奇,但並不急於一時,隻要讓她留在府內,總會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又過了幾日,三月初三,上巳節來臨。從春秋時代開始,每到上巳節,人們都要群聚到水邊,洗汙去垢,招魂引魄,祓禊災病。後來逐漸被統治階級重視,至六朝時已經成為法定的節假日,變成全民性的娛樂活動,男男女女頭戴芥花,手持蘭草,腰間插著柳枝,遊山玩水,沐浴大好春光,時不時的還有情侶野合於郊外,既浪漫又貼合自然,為廣大老百姓喜聞樂見。
這天一大早,張墨、杜盛、王戎、周雍、沈孟、巫時行、鮑虎紛紛從各地趕來,等候在西湖東畔的一座涼亭裡,等徐佑出現,七人同時站起,一個個臉上洋溢著真誠的笑容。
畢竟,能夠拉攏名震揚州的幽夜逸光加入,不管對他們個人的名望,還是即將要傾儘一生去改變的聲律運動,都有莫大的幫助。
“微之!”
張墨迎了過來,攜著徐佑的手,喜不自勝的道:“我們翹首望著西城,可算把你盼來了!”
徐佑歉然道:“處理點家事,姍姍來遲,諸君莫怪!”說著團團作揖,眾人急忙回禮,連說無妨。張墨拉著他走到最左邊那人的麵前,道:“大家都認識了,這位我再介紹一下,沈孟,字允明,彆看他樣貌秀弱,其實性情烈如火,最是敢打敢衝!”
“允明兄!”
徐佑拱手為禮,道:“上次匆匆一會,咱們之間多有誤解,鬨得不歡而散,這是我的不是,今日特來向允明兄請罪!”
沈孟側身讓開,表示謙遜,不敢受徐佑的賠禮,誠懇的道:“那日是我唐突在先,未曾和微之解釋清楚,這段時日常常愧疚難當,夜不能寐。幸蒙微之不棄,肯屈尊來西湖相見,這份心胸,讓我深感敬服!”
“哪裡哪裡,允明兄言重!”
兩人一笑泯恩仇,等寒暄完畢,徐佑在涼亭正中間就坐,其他人分坐兩側,共同商議今日結社的具體細節。
結社,歸根結底是社會組織,跟社會生活的聯係極其密切,從內容和形式上分,大致可以劃分為正治、經濟、文化、軍事等四個方麵。
正治的社,比如朋黨,東西漢的黨人,唐代的牛李黨,宋代的新舊黨,明代的閹黨、東林黨都屬於這個範疇;經濟的社,比如行會、商幫、會館,曆代的馬行、魚行、絲行等手工業行會,以及各種以慈善救濟互助的行會都算經濟社;軍事方麵,大多是義社、義會、民團、保甲這些臨時性軍事組織,除非蓄謀造反,私下秘密結社,否則官方不會允許太過強大的軍事社的存在;最後,是文化結社,也是最常見的一種社團組織,形式最為複雜,內容最為廣泛,名目最為繁多。
徐佑今日參加的西湖八子社,就是文化結社的一種。但不管是哪一種結社,都要有盟主,有社令,有規矩,有聚集的地點和固定的時間。龍無頭不行,第一步要選盟主,過程很簡單,張墨提議由眾人推舉,誰的支持度最高就由誰出任盟主,他推舉的徐佑,其他人沒有猶豫,全部表示讚成。這也算是私底下早早達成了共識,推舉隻是走個過場。徐佑謙虛推讓了幾次,被眾人勸說一番,也就順理成章的應了下來。
如果說僅僅靠雅集上的十字詩尚不能服眾人之心,但《三都賦》的流傳,正如張紫華所說導致揚州紙貴,初步奠定了徐佑在揚州文壇的崇高地位,再無人敢質疑他的資格。
選好了盟主,接著要定社令,大家齊齊看著徐佑,沒有人說話。這一方麵是想試試他的能力,畢竟盟主之位,除了文才學識,還要有組織和領導能力;另一方麵,社令是文社的重中之重,是指導日後行動和發展的主要方針,大家心裡都沒數,輕易不敢發言。
徐佑胸有成竹,他閉關多日,思索的就是這個問題,言簡意賅的提了十六個字:
以詩會友,有唱必和;悠遊山林,獨善其身。
自有文人結社以來,經史文賦詩詞音律書畫一向不分家,全方位的互相吹捧,互相抱團,也互相切磋學習提高,並且通過結社揚名的同時,往往會形成個人或者團體的正治理念,然後逐漸成長為一個或龐大或弱小的正治集團,從未有純正意義上的詩社出現。
徐佑定的社令,基本將西湖八子社規範在一個寫詩愛好者的小圈子裡,不牽扯其他,更不牽扯正治!(正治這兩個字是故意寫錯,理由想必大家都懂,以後需要出現的時候,都會以錯字代替,請跟天師道的正治區分開來)
這是他為了穩妥起見做出的妥協,也是為了防止被彆人的野心帶入歧途。果不其然,對這十六字的社令,王戎提出了不同意見,將獨善其身改為兼濟天下。儒家總是以匡扶社稷為己任,獨善其身不是不行,那也要拚過了、爭過了、享受過了再來談退隱山林的可行性。
關於這一點,八人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張墨、沈孟、杜盛和周雍支持徐佑,鮑虎和巫時行支持王戎,五比三,爭執不下。
“王兄,鮑兄,巫兄,我無心仕途,不疑兄也是如此,想必沈杜周三位郎君同心。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於西湖結社,想要做的事,遠比入朝為官更有意義。一旦四聲切韻頒行南北,影響的不僅僅是千年以來的詩歌韻律,而且可以規範之後千年的詩壇風貌。兩千年之變局,全在你我手中,又何苦糾結於獨善其身,還是兼濟天下呢?這兩者其實並不矛盾,獨善其身,才能避免世俗的各種影響,專心致誌的做好四聲切韻的完善和普及之事,隻要做好了這件事,也就是你想要的兼濟天下。”
徐佑參加結社,隻想在文壇留名,在民間養望,並不願意借此謀取正治上的利益,也不會以此為契機邁入仕途,更不想被王戎等人捆綁在一起,為他們的正治需求和正治目的承擔不可預測的風險。
文人結社,最後發展成正治團體的例子多不勝數,然後就會身不由己的被這個團體挾裹著和其他的正治團體進行爭鬥,也就是所謂的黨爭。所以,獨善其身四字,必須寫入西湖八子社的社令之中,這是原則,不可退讓!
經過一番爭執,為了不讓剛剛成立的八子社夭折在繈褓之中,徐佑以無比圓融的人生經驗和閱曆重新提議,不阻止王戎鮑照等人參與彆的社團,可以在西湖八子社之外另行謀求誌同道合的人,共同追求仕途上的進步,但絕不可將這些事務帶到八子社裡,要保證八子社作為詩社的純粹性和獨立性。
王戎爽朗的表示讚同,發誓遵守約定,鮑虎和巫時行唯他馬首是瞻,同樣點頭同意。接下來約定每隔三個月,於初三在錢塘聚會一次,若有要事不能前來,也要派人來通知一聲,並說明理由,接連三次不能出現的人,按自動退社處理。
至於聚會地點和聚會所需要一切用度都由徐佑負責,錢塘是他的大本營,又是社事盟主,自然要多費點心。這個是徐佑主動提出的,他不缺這點錢,大度一些,也可收買人心。
除此之外,又約定了其他條條框框的規定,總共十七條,成為西湖八子社今後十年發展壯大的基石和根本。
所有事畢,杜盛年少,早按捺不住衝動,道:“今日上巳節,西湖到處是遊玩的人,咱們要不也去湊湊熱鬨?”
剛才他們商議事情的時候,就有不少男男女女經過涼亭,有人想要進來歇腳,都被外麵守著的部曲阻止了,也有人好奇亭子裡是誰在聚會,遠遠的駐足眺望,還有不少女郎看到徐佑他們一個個豐神俊朗,竟大膽的逡巡不去,扔了不少的蘭草進來。
“好,大家先去散散心,午膳到至賓樓,我請你們嘗嘗錢塘的美味佳肴!”
聽了徐佑的話,有吃有喝有美景,眾人的興致高漲,結伴沿著西湖而去。張墨和徐佑走在最後,他有些不開心,甚至覺得有些對不起徐佑,畢竟之前他曾對徐佑保證過,今日結社不會出任何意外,沒想到王戎竟在議社令時搞出不同意見來,極大的有損徐佑的威信。
“怎麼,是不是覺得王戎做的不對?”
張墨搖頭,道:“社令事關重大,每個人都有必要說出自己的看法,但他的態度……”
徐佑推心置腹的道:“不疑,你的才學極好,但跟人打交道不能隻靠才學,還要講究策略和方法。王戎有心仕途不是壞事,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做了官,入了朝堂,才能實現為國為民的遠大抱負,這點他沒有錯。但我們成立詩社,為的不是眼前的國,江東的民,而是為了詩歌這門傳承千年的文藝發揚光大,開創革新,所以王戎的抱負和詩社的使命產生了衝突,如何解決這個衝突?氣惱、拒絕和對抗都不是辦法,隻有彆出蹊徑,找到兩全之法,才能達到雙贏的局麵……”
“雙贏?”
“對衝突雙方都有利,就叫雙贏!”徐佑微微笑道:“這也是社事盟主該承擔的責任,容納不同,消解異議,團結多數,西湖八子,才不會慢慢的變成七子、六子、五子,而是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十子社、百子社、千萬人的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