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華亭的腿沒有斷,但屁股受了重傷,趴在地上一動都不能動,被吳善帶著人扔到了城門外的荒地裡。如果不出意外,他很難熬過這個冬夜,天明前沒有人救,隻有死路一條。
“華亭,你我兄弟一場,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心裡也不是滋味。但你背叛郞主,這是不可饒恕的大罪,換了彆處,彆說留一條命,連屍體早就喂野狗去了。郞主僅僅打了你三十棍,是他顧念舊情,兄弟們行刑時故意沒傷你筋骨,是他們不忍下手。無論如何,也算對得起你,至於能不能活命,那要看你的造化了。”
祁華亭趴在冰冷堅硬的凍土上,鼻子和嘴巴貼著泥土,臉頰乃至全身都沒了知覺,想要開口求饒,可連吸入肺腑的空氣都如刀子一寸寸的割著喉嚨裡的肉,疼的無法言說。雖然時近三月,可倒春寒的冷比起臘月天有過之而無不及,臀部連著大腿的位置被打爛了,沒有十天半月的靜心休養,很難痊愈,就算僥幸不被凍死,也要留下病根,折磨後半生的日子。
吳善他們離開了,夜幕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推遲了降臨的時間,獵獵寒風吹得滿樹枯枝嘩啦啦的作響,幾聲陰厲的野狗低吠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鬼嘶鳴。等過了子夜,連狗叫聲都漸漸消失,整個世間好似被冰凍在某個固定的時刻,沒有人煙,沒有溫暖,沒有生命,也沒有明天。
突然,四周響起了紛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有誰驚呼“在這裡”“找到了,這裡有人”。話音剛落,一個人用熟木棍捅了捅祁華亭的肩頭,見他一動不動,道:“行主,死了!”
“死了?”唐知義分開眾人,走到近前,踢了踢,道:“真死了!媽的,來晚了一步,這家夥太不經打了,受了幾棍而已,竟然連一晚上都熬不住!”
“行主,這怎麼辦,回去怎麼交差啊?”
想起劉彖發脾氣的可怕,唐知義愁然滿麵,無力的道:“也不能怪咱們啊,剛他媽的得到信,晚膳都沒吃就跑來了,大冷的天,能找到屍體算不錯了。他自個命薄,閻王爺也救不回來……”
“啊……行主,他動了,我看到他動了!”
唐知義被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轉身打了一那人巴掌,罵道:“叫什麼叫!死人還能動,你見鬼了?”
另有人喊道:“不,不是,行主,他真的動了……”
“嗯?真動了?火把,快火把!”
幾支火把徹底照亮祁華亭全身,唐知義低頭一看,他的手指真的動了,指尖死死的扣著硬如鐵石的泥土,從指甲縫裡滲出了斑斑血跡。
“來人,蓋個厚衣服,抬起來!走走,千萬彆讓他死了!”
不知過了多久,祁華亭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感受著從口腔進入的薑湯的辛辣,腹內猛然升騰起驅逐寒冷的暖意,立刻貪婪的多吮吸了幾口。等一小碗薑湯全部下肚,才覺得重新活了過來,慢慢的睜開眼,看到坐在不遠處的劉彖。
“醒了?”
祁華亭掙紮著想爬起來,神色充滿了慌亂和不安,雙手胡亂的舞動,仿佛溺水的人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撲通一聲上半個身子摔下了床,道:“劉郎君,徐……徐佑要殺我……他要殺我,救命,救命啊!”
劉彖笑了笑,端坐沒有動,剛剛給祁華亭喂食薑湯的兩個婢女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的按住他,軟語溫言的哄著,安撫著,柔若無骨的身子蕩漾著少女的嫵媚和誘惑,讓祁華亭一時有些失神,甚至忘記了恐懼。
“大夫說了,讓你躺著休息,不要亂動。放心,我這裡絕對安全,徐佑不敢到我的地盤放肆,想殺你?也要問我同不同意!”
興許是劉彖鎮定的笑容感染了他,祁華亭的情緒平穩了不少,被兩個婢女攙扶著再次趴到床上,臀部受傷,仰臥不得,口中喘著重重的粗氣,盯著地麵,好一會蹦出來兩個字:
“徐!佑!”
他的眼神透著無比的惡毒和恨意,如果徐佑就在眼前,可以保證會撲上去把他生吞活吃,道:“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報仇不難!”
劉彖笑的很溫和,或許從來沒有這麼溫和的笑過,道:“打垮了他的灑金坊,沒有了賺錢的門路,不能討好陸明府,在錢塘,想收拾他還不是易如反掌?”
“對!”祁華亭眼睛一亮,道:“劉郎君,我知道灑金坊的活動抄紙器怎麼製作,也知道可以冬天烘紙的火牆怎麼弄,還有……”
劉彖哈哈大笑,終於站了起來,走到劉彖床前,握住了他的手,道:“祁老弟,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聚寶齋的人,生同衾死同穴,共享富貴!”
祁華亭的背叛造成的後果很嚴重,有了他出賣的先進技藝,聚寶齋的出貨量和良品率瞬間增加了十數倍。不僅僅是傳統的剡溪紙,有了從徐佑手中訛詐來的大紙秘藥配方,經過這段時間的試驗和調整,終於造出了質量上等的剡溪大紙。
劉彖隱藏在暗中的實力和人脈本來就遠超徐佑,隻是因為產品上的隔代差距讓徐佑遙遙領先,現在剡溪大紙一出,這點差距不複存在。他費儘心思,各處拜訪,使了不少的錢,送了讓人肉疼的諸多禮物,通過陸會和其他交好的士族,還有大德寺的一些關係,邀請了揚州十二郡的二十一家大紙商,在小曲山召開了屬於這個時代的特色推介會,大肆宣揚剡溪大紙的優點,且拿出由禾大紙進行對比,無中生有的道出了七處遠勝由禾大紙的地方,反正吹的是天上少有,世間無雙。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能成為各郡的大紙商,眼光和智商都在水準線以上,大家為了發財而來,不會聽劉彖忽悠幾句就上了套!
“劉郎君,你說這些蒙蒙外行還行,可咱們都是什麼人?明人不說暗話,到了這時辰,到底紙價多少,你給個準。要是比由禾大紙還高,我們又何必不遠百裡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小曲山呢?”
小曲山沒什麼好看的景致,這些商賈大都小農小戶出身,沒什麼文化,穿著錦緞,吃著珍饈,卻偏偏喜歡附庸風雅,觀山要好山,看水要好水,就連談生意也得去那些雅致的所在。
“對啊,彆說比由禾大紙高,就算一樣的價錢,以現在的行情,我也是寧可賣灑金坊的紙。畢竟人家名頭響亮,大正中和顧府君以及江東名士無不大加褒揚,那些貴人們士子們也喜歡,但凡讀書識字的,都以家藏由禾紙為榮,這是什麼都比不上的。劉郎君,你說了剡溪紙七大優勝之處,可你我心知肚明,剡溪紙是名紙不假,但它的名頭,現在遠遠比不上由禾紙了!”
“兩位兄長說的在理,劉郎君,不是我們不近人情,在商言商,總不能讓大家有錢不賺,賠著錢和你過家家玩吧?你家大業大,不在乎這些小錢,可我們不行,大家說是不是?”
“對對,是這個理!”
“所以啊,彆搞玄虛,直接點,多少錢?”
“六十文!”
劉彖笑著說了個數,全場登時安靜了下來,一個個側耳細聽,道:“剡溪大紙,給各位的價是六十文,你們可以比照由禾紙的一百文出貨,也可以加到一百二十文,一百五十文,這個我不管,由你們自己定。”
如果剡溪大紙的出貨價隻有六十文錢,比由禾大紙足足低了四十文,這裡麵的利潤可想而知。在場的二十一家紙商立刻興奮起來,灑金坊的由禾大紙供不應求,再大的商賈也隻能按一百文進貨,然後運到其他郡縣,加價二十、五十文、七十文不等賣出,算下來一張紙隻有十幾文的純利。最重要的是,有錢你也買不來,必須要等,等的時間從半月到數月,他們雖然不知道時間就是金錢這句名言,可也知道浪費時間,就是跟錢財過不去。
哪怕剡溪紙不如由禾紙質量好,也不如由禾紙名頭大,可隻要六十文的價,傻子才會拒絕。紙商們呼啦一下圍住了劉彖,爭先恐後的要下訂單。劉彖笑道:“不急,六十文給諸位,我其實不賺錢,所以也請諸位幫我一個忙。”
“你說,我反正沒有不允的!”
“我們也是,請劉郎君直言!”
劉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笑容變得冷峻起來,道:“你們要紙不難,隻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從今往後隻賣剡溪紙,不賣由禾紙,也不讓由禾紙在你們的地盤上出現!”
“這個……”
眾人麵麵相覷,全不做聲,心中各自盤算利弊。雖說同行是冤家,聚寶齋和灑金坊同在錢塘,勢成水火,可也從沒聽過隻準彆人做一家生意的,這不合規矩,也太強人所難了。
“灑金坊隻有一個紙坊,聽說當下還壓著幾萬張的貨沒有交付,就算你們等的起,可錢等不起啊。我瞧著諸位都是紙行裡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給你們麵子,優先把剡溪大紙賣給你們。若是真的不願意,我也不是找不到肯跟聚寶齋合作的紙商。到了那時,你們郡中稱得上字號的商賈,說不定可要易名了。”
這番話幫助眾人下了決心,有錢不賺王八蛋,於是紛紛表示讚同,反正由禾紙主要是自賣自銷,跟大主顧直接打交道,分給他們這些紙商的量本來就不大。不一會工夫,小曲山上簽下了十五萬張的單子,比起灑金坊最開始五日三萬張的銷量更勝一籌。
約好了交貨時間,給付了定金,眾商賈結伴下山,劉彖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誌得意滿的笑道:“如何?這就有九百萬錢到手,不舍得花錢,怎麼賺錢?讓你送來一千萬錢,小天主猶豫不決,五天主百般刁難,教中謗譏如潮,僅僅給了八百萬錢,可誰又知道我們這些真正做事的人的難處?”
金官站在他的身後,低垂著頭,道:“將軍大才,小天主深知,所以一力保舉將軍全權處置錢塘之事。教中那些閒言,將軍不必放在心上。”
“我是不放在心上,可隻怕我人在外做事,卻被那些鼠輩讒言煽構,終有一日惹得天主猜疑,大禍臨頭而不自知!”
金官抬起頭,目光堅毅,道:“將軍安心,絕不會有那一日!”
劉彖負手,仰頭看著天上的雲卷雲舒,歎道:“但願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