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伏在徐佑腿上沉沉睡去,這幾日為了準備過年,她忙前忙後,腳不沾地,真的是累壞了。冬至也直打哈欠,歪著頭,眼睛都睜不開,她向來不喜熬夜,按時作息,小小年紀,養生養的比老道士還老道士。履霜怕她凍著,取來大氅蓋在冬至身上,將她攬在懷裡,雙株並豔,人比花嬌,端的醒目。
相比之下,方斯年精神最好,跑去和左彣、山宗坐在一起,共同探討修行中遇到的難題。她生性跳脫不定,偏偏學起菩提功心無旁騖,一日千裡,進境驚人,可謂異數。
暗夭坐在角落裡極少說話,不管是吃年夜飯的時候,還是這會圍爐守歲,他都孤單單一人坐著,不跟人搭訕,也不與人聊天,吃飯時更是滴酒不沾,僅僅吃點素菜,忌葷腥油膩。徐佑沒有給他過多的關注,甚至連眼神都沒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為的是讓他自己來審視靜苑這個群體,審視他所在的環境,審視那些跟過往完全不同的生活,很多時候,說一萬句廢話,不如潛移默化。
暗夭的刺客身份,靜苑裡除了一少部分人,其他人並不知曉,所以剛開始有人覺得好奇,出於善意主動跟暗夭敬酒,卻熱臉貼冷屁股,直接被無視了,引得眾人腹中不滿,身邊更加冷清。他毫不在意,靜心安坐,眼前呈現的一幕幕,如同屋簷滴落的水滴,一點點敲打在胸口那厚厚的鱗甲上,咚咚咚,於耳鼓間回蕩不休。
徐佑招了招手。
暗夭猶豫了片刻,走了過去,徐佑拍拍身側,讓他坐下,笑道:“守過歲嗎?”
“以前跟著陳蟾十年如一日,除了練功還是練功,過年和平時沒什麼區彆!”暗夭說的灑脫,但語氣裡藏著難以遮掩的落寞,道:“這麼多人吃年夜飯,圍聚一起守歲,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
徐佑撿了一節掉出來的竹子扔進火盆,亂竄的火舌映紅了彼此的臉龐,仿佛醇香彌漫的酒意,道:“不習慣吧?彆家的可能沒這麼鬨騰,我喜歡熱鬨,大家聚一起玩的高興。你能夠不嫌吵,坐到現在沒走,其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隻是好奇,倒沒有不習慣。”暗夭唇角微微露出笑意,道:“而且,守歲也挺……挺有趣的。”
“知道我最欣賞你哪一點嗎?”
“哦,”暗夭轉過頭,凝視著徐佑,道:“請郎君賜教!”
“你幼逢大劫,卻未曾因此視整個世界為仇讎,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至少在你心底尚存幾分良善。為這幾分的良善,我願想儘一切辦法,化解你我之間的恩怨。”
暗夭默然不語,過了許久,突然道:“郎君可是想我為你殺人?”
徐佑搖頭,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為我殺人!你若點頭,同意放下這段恩怨,我現在就能還你自由,放你離開;若是真的無處可去,也可以待在靜苑,跟風虎、驚蟄他們一樣,每月領取例錢。至於做什麼,由你高興,不過我希望你可以開講易經,或者其他各家的典籍,隻要你精通的,都可以講。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開口請你為我殺人,你可以不告而去,靜苑任何人都絕不留難!”
暗夭再次沉默良久,歎道:“我雖然想相信郎君的承諾,但又實在不敢深信!”
“我明白,以你的過往,相信一個人,不會這麼容易。所以咱們都不必急,你慢慢看,總會看清楚我的為人。我不是什麼聖人,也會撒謊,會騙人,必要的時候會虛與委蛇,會做奸耍滑,但我對朋友認真做出的承諾,從來沒有不算數的。”
徐佑說的輕描淡寫,但不知為何透著強大的說服力和自信心,這種與生俱來的領袖魅力,是很多人都不具備的天賦。暗夭目光中透著迷茫,在火光的跳躍裡飄忽不定,道:“可月夭……我畢竟欠她一條命!”
“月夭,月夭!”
徐佑重複了一遍,道:“隻要你對和解沒有異議,關於月夭的事,我們總能找出解決的辦法。今日不能,那就明日,今年不能,那就明年!”
暗夭低垂著頭,瘦弱的身子總是讓人忽視他的危險性,道:“我受製於郎君,又無處可去,自然一切都聽郎君的吩咐。隻是你讓我多看一看,卻不知道該看些什麼?”
“看人間!”
徐佑淡然道:“你沉淪鬼域多年,且看看這真正的人間!”
暗夭不再言語,坐在徐佑身旁,靜靜的望著身前圍聚成團的人群,直到東方大白。
燃了徹夜的火盤歸於沉寂,爆竹聲似乎還在耳邊劈裡啪啦的響著,永安十二年的元日如期到來,眾人回到各自房間,梳洗後稍作休息,換上做好的新衣,然後喜氣洋洋的聚在院子裡。履霜冬至她們幾個女娘一人拿一根木棍,圍著火盤嬉笑著捶打,飄起的灰塵很快四散開來。紇奚醜奴本來怯生生的躲在於菟身後,秋分瞧她不時的張望,過去不知說了什麼,小女孩竟然大著膽子讓她拉著手到了草灰旁,舉著小小的樹枝,也學著大人的樣子一下下的打了起來。
於菟站在不遠處,凝望著醜奴,碧綠色的眸子裡全是融化了初雪的溫柔。
暗夭一直待在徐佑身旁,奇怪的問道:“這是做什麼?”
“打穢堆,也叫打如願。你博覽群書,沒讀過《神異經》嗎?”
暗夭搖頭。
徐佑笑著解釋道:“傳說以前有個人叫匡明,路過彭澤湖時被湖中神君青洪君邀請到洞府中做客。神君對匡明極好,問他想要什麼。神君的仆人偷偷告訴匡明,要神君的侍女如願。匡明照此說了,神君雖然不舍,但還是將如願送給了他。以後匡明無論許什麼願望,如願都能滿足,縱然不是神仙,也差相仿佛了。有一天如願起床晚了,匡明大怒,拿起棍子要打她,如願嚇得躲到了穢堆裡。後來人們都學著匡明打穢堆,都是想打出一個如願來,滿足各種奢求和欲望,算是討個喜慶吧!”
穢堆也就是糞堆,開始時確實都打的糞堆,後來覺得臟且不雅,慢慢的進化成除夕燒火爆,初一打火盤中的草木灰,以此來代替糞堆。可見很多人就是求仙拜佛,也得投機取巧,走個捷徑。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冬至一邊打的高興,一邊回頭說道:“老人們都說打如願,我還當是打一打就會稱心如願了呢,沒想到竟然是個女郎的名字,還是神仙的侍女。小郎,看人家做侍女做的多威風,想要什麼都能如願!”
徐佑笑道:“是嗎?這就是她幾百年來一直躲在穢堆裡,被人拿棍子追著打屁股的理由嗎?這樣的威風,你要是喜歡,我幫你想想辦法,也不是不可以做到。”
履霜打趣道:“那以後人們再到正日,可不是打如願,而是打冬至了!”
“不行,不行!”冬至瞬間感覺屁股有些酸疼,小臉全是討好的笑意,道:“我說著玩呢,神仙有什麼好,還是跟著小郎最好了!”
方斯年道:“阿姊,你這樣首鼠兩端,是不是有點不太好啊?”
冬至詫然,道:“好嘛,斯年你竟也會說成語了,誰教你的?其翼師父,還是風虎師父?”
方斯年現在有三個師父,何濡,左彣和山宗,她得意的仰起頭,道:“驚蟄師父!”
如果是何濡或者左彣,冬至不好調侃,對於山宗,那可沒得說了,道:“你啊,以後學成語跟著其他兩位師父學,驚蟄可不行,他自個都拎不清,還教你呢。”
方斯年不明所以,道:“怎麼了,驚蟄師父教的不對嗎?”
“何止不對,簡直大謬!”冬至的學問比起方斯年這個鄉村野丫頭強了百倍,忽悠得她一愣一愣的,道:“首鼠兩端是漢武帝的舅舅田蚡痛斥韓安國的話,他們兩個奸臣合謀對付彆的忠臣,所以隻能用在壞人身上。阿姊是壞人嗎?”
方斯年忙道:“阿姊對我極好,不是壞人!”
“那就對了,你說,驚蟄教的對不對?”
“這……”方斯年很為難,道:“身為弟子,不能對師父不敬……”
“哈,這點倒是沒錯!”
冬至還待繼續編排山宗,徐佑看不下去了,笑著斥道:“好了,就你牙尖嘴利。斯年,不要搭理她,趕快打穢堆,若是被彆人打到如願,你的好運可就沒有了!”
“真的啊?”
方斯年立刻轉過頭去,專心致誌的拿起棍子拍打草灰堆。徐佑指著她們,對暗夭道:“看到了嗎,這才是人間世該有的樣子!”
打完了穢堆,眾人依次站好,先飲椒柏酒,按照年紀由小到大向徐佑敬酒。這個規矩不同往日,是因為元日是新一年的開始,標誌著年輕人長了一歲,而老年人則失掉了一歲,所以先幼後長。
靜苑最小的是紇奚醜奴,她穿著赤紅色的短襟襦襖,梳著可愛的垂髫,腳下是呆萌的虎頭靴,興許是方才打穢堆打的開心,臉上沾染了不少的草灰,卻讓無神的雙眸多了點孩童該有的生機。她小心翼翼的端著酒杯,按秋分教導的樣子給徐佑敬酒,徐佑哈哈一笑,彎下腰把醜奴抱了起來,嚇得她啊啊尖叫,於菟神色大變,正要上前阻止,卻看到女兒其實並不十分的害怕,腳步硬生生的止住了。
醜奴人小力微,搖晃中不甚將椒柏酒灑到了徐佑的衣服上,秋分、履霜、冬至等人齊齊嚇了一跳,徐佑笑著擺擺手,道:“無妨,此酒辟邪卻病,借小丫頭的福,灑了正好。”
醜奴似懂非懂,歪頭望著徐佑,卻能感受到他的笑容裡從不曾感受過的溫暖和祥和,試探著伸出小手,慢慢的摟住了徐佑的脖子。
徐佑很自然的和她挨著臉,讓她摟的舒服一點,然後就這樣抱著接受其他人的敬酒。每人敬酒的時候,都由履霜發一枚卻鬼丸。這種藥丸用雄黃和酒製成,男放腰間左,女方腰間右,可以辟邪。
等所有人敬過一遍,徐佑高舉酒杯,道:“嘉哉芳椒,載繁其實。厥味惟珍,蠲除百疾。肇惟歲始,月正元日。永介眉壽,以祈初吉。”
眾人齊呼:“永介眉壽,以祈初吉!”
然後仰頭飲儘杯中酒,人人滿臉喜色,似乎從未有過如此暢快舒心的年節。接下來喝桃湯、吃膠牙餳、嘗五辛盤,反正過節的習俗百年來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徐佑雖然融合了之前的記憶,但親身經曆跟腦海裡的回憶畢竟不同,一番折騰下來,頗感有趣,跟後世的無聊春節完全不同。
到了下午,漸漸歸於平靜,徐佑將山宗召到房內,遞給他一封火漆密閉的書信和一張寫了七個地址的便條,道:“等城門關閉前離開錢塘,照這幾個住處前往金陵找到詹文君,然後請她幫我一個忙……”
山宗聽徐佑說完,道:“郎君放心,我定將此信安全送到!”
“還有,你帶著方斯年一同去!”
“啊?”山宗傻眼,道:“我怕帶著她會誤事!”
“誤不了事!路上不必急,給你三個月時間,能夠在四月趕回就可以了。閉門造車造不出宗師級的武者,方斯年需要你的江湖經驗,也需要出去多見見世麵,跟著你我很放心!”
隻要時間充沛,山宗倒是不介意帶著方斯年出去曆練一下,笑道:“好,我會讓她多吃點苦頭。”
“去吧,準備一下,履霜那我已經交代了,給你五萬錢隨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走的時候我就不送你們了,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