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七郎所見略同,於菟不僅不能放,而且要好好養在府內,不能讓她受委屈,也不能讓她太自由!”
徐佑和何濡相視而笑,那種從眼界到智計再到靈魂的高度契合,感覺十分的美妙,仿佛在看著另一個不那麼完美的自己,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彼此互補,又彼此依靠,讓這個冰冷的世界,不再那麼的孤單和寂寞。
“為什麼?”
不僅冬至想不明白,左彣和履霜也不明白,三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每一次麵對徐佑和何濡,都有種智商跟不上的挫敗感。
徐佑沒有解釋,目光轉向秋分,笑道:“秋分,你說,讓她們留下來,好還是不好?”
“我……我不知道……”
“沒事,你怎麼想的就怎麼回答,說錯了也不打緊!集思廣益,兼聽則明,無論什麼看法,都會對最終的決斷有益!”
“小郎,我不懂這些,但我覺得不管那婦人如何,是好是壞,至少小女孩是無辜的。我瞧著她太可憐了,這麼丁點的人,眼眸裡卻沒有一點髫年該有的生氣,真的放她們出去,這天寒地凍,無親無故,連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徐佑歎道:“你我百般算計,卻都不如秋分看的明白。說的是,不管怎樣,小女孩總是無辜的!放她們出府,隻不過讓自己心安理得,卻於事無補!”
冬至忍不住勸道:“小郎,這可不是發善心的時候。於菟如果真的不安分,留在府裡恐怕多生事端,到時候放也難,不放也難,不如快刀亂麻,一了百了。”
“給了你五十萬錢,卻怕看不住一個婦人和孩童嗎?”
冬至一呆,這是質疑她的工作能力啊,忙拍著胸口作保證,道:“豈會看不住她們?小事一樁,我敢立軍令狀!”
“那就是了,我主意已定,留下於菟二人。”徐佑結束了這個議題,道:“履霜,這次不是新買了五個婢女嗎?讓於菟和另外兩人到後廚幫工,月錢一樣,也不要限製她的自由,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隻要在靜苑之內,她同彆人沒有任何區彆。”
“諾!”
“對了,再分一個婢女給其翼,隨他到灑金坊照顧起居。那邊都是些粗糙大漢,笨手笨腳的,這才去了幾日,看看我們風流倜儻的何郎君,都快變成西域來的胡人了。”
何濡不修邊幅,邋遢慣了,無論如何說不上風流倜儻。履霜忍著笑,道:“記下了!”
何濡哼了一聲,翻了個白眼,自顧自的抓癢癢,懶得搭理徐佑。冬至促狹心起,指著他叫道:“快看,快看,其翼郎君這神情更像西域的胡人了!”
這下大家再忍不住,哄堂大笑,徐佑笑的最大聲,畢竟調侃何濡,可是靜苑的保留節目:“還有一人去照顧風虎,你啊,沒事多跟女郎們聊聊天,免得被一個和尚嘲笑一點都不懂女人……”
又是哄笑聲大起,剛剛被笑的主角何濡更是笑的前仰後合,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就不要了吧?”左彣急忙拒絕,道:“郎君,我軍伍出身,一個人這些年早習慣了,驟然身邊多一個人,做什麼事都彆扭,還是留在郎君身邊服侍好了。”
“也罷,不難為你!這最後一個婢女就給冬至,你常出門辦事,身邊不能沒有心腹跟著,吳善、李木他們都是男子,有些事不方便出麵。”
“好啊,我早想找小郎討個人使使,總算得償所願!”冬至在郭氏時執掌船閣,手下多的時候有數百人,正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她隻嫌少,不嫌多。
“咚——咚!咚!”
一慢兩快,四更天了,更夫粗獷的嗓音響徹街鄰:“防賊防盜,閉門關窗!平安無事嘍!”
“四更了,大家勞累一天,都回去睡吧!其翼你留下,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等眾人依次離開,秋分關上門,點了白燭,悄然退到裡間的小屋,徐佑久久不語,看著燭光搖曳,突然道:“你覺得於菟的身份……”
“非富即貴!”
何濡眸光大亮,在昏暗的夜晚,倒映著燭火,彷如星辰,道:“她或許是西涼人,或許不是,但跟柔然汗庭和北魏王族一定有莫大的關係。”
“理由呢?”
“人心有時候很複雜,有時候又很簡單,無非是趨利避害,攀龍附鳳八個字而已。如果於菟僅僅是個卑賤的婢女,生死操於人手,榮辱全憑天數,照她所說,從西涼到柔然再到北魏,無不安於現狀,恭謹順服,卻為何偏偏來到江東如此的不安分呢?”
“南北有彆,終歸是不同的!”
“這點點不同,難道還能大過西涼、柔然與北魏的血仇嗎?西涼的羌人寧可向江東的漢人稱臣,也要跟北魏的鮮卑人死戰到底,柔然的東胡虛弱時遠遁漠北,隻要強盛,就立刻驅兵南下,寇掠北魏的軍鎮。南北之彆,比起這樣的深仇大恨,實在不值一提。更何況,北地的奴婢地位最為低下,任由主人隨意打殺,而不會受到律法懲處,江東這邊好歹製定了許多保護奴婢的條文,遇到良善之家,日子過得不比普通庶民的差。”
徐佑再次陷入沉思,道:“你的結論?”
何濡冷笑道:“於菟之所以費儘心思,都要帶著女兒亡命逃走,說明她在北地的身份非同小可,隻要回去,立刻就能享受旁人難及的榮華富貴。換作你我,也不肯甘心在江東作一個奴婢!”
徐佑把玩著手中的茶杯,白玉似的陶瓷沾染了肉眼不可見的黑點,沉聲道:“我需要更多的證據,你認為要從哪裡開始著手查驗?”
“第一處要查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她如何從荊州軍府的營戶裡脫身?”何濡壓低嗓音,道:“向來作了營妓的女子,要麼被粗暴蹂躪至死,要麼受不了折磨而自儘,極少有人能夠生離,彆說她的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女孩。”
徐佑點點頭,目光深邃而悠遠,道:“我也如是想,軍府中必定有人發了話,才能保她安然無恙。這個發話的人,就是我們要查的重中之重!”
“七郎不肯放於菟離開靜苑,想來早猜到她的身份非同小可。”何濡笑著調侃,道:“既然留她在府中,不如好生籠絡,以收其心。說不定將來奇貨可居,再現呂不韋遇見子楚的驚天際遇!”
徐佑瞪了他一眼,道:“於菟雖是女子,卻有堅忍不拔之誌。這樣的人,傾儘全力也未必能窺探一二,還想收其心?癡人說夢!”
“對彆人或許是說夢,七郎卻不是彆人,隻要你想做,總會有辦法的!”
徐佑敏銳的察覺到何濡的打算,瞪了他一眼,道:“此事不急,你不要胡來,且從長計議!”
何濡笑嗬嗬道:“諾!”
送走何濡,徐佑直到五更天才入睡,正做夢時,聽到履霜的聲音:“小郎,該起來吃早膳了。”
“昨夜太乏,容我再睡會……”
“可其翼郎君、風虎郎君,還有驚蟄、冬至他們都在外麵候著,小郎要是不去,他們也不敢用膳!”
徐佑無奈的睜開睡眼,打了個哈欠,翻身下床,問道:“秋分呢?”
履霜拿著準備好的衣物,服侍徐佑穿好,又端著銅盆為他淨了手臉,一邊束發,一邊說道:“秋分在教於菟怎麼應付廚下的活,北地很多習俗跟我們不同,多教教她,也好在府中安心做事!”
說著她突然俏臉一紅,竟停下梳篦,身子低低的挨著徐佑的肩頭偷笑起來。徐佑沒有回頭,望著鏡子裡的履霜,奇道:“笑什麼?於菟在廚下出醜了嗎?”
“沒有沒有,我不是笑於菟,而是,而是……”
履霜少見的滿臉嬌羞,徐佑更加好奇,道:“那是怎麼了?”
“剛,剛才……我叫小郎起床,突然想起《詩經》裡的一首詩……”
徐佑何等聰明,立刻明白過來,也是一笑,道:“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是不是?”
“是!”
這首詩名叫《女曰雞鳴》,是《詩經》裡很有趣味的一首生活詩,意思是說女子叫丈夫起床,丈夫卻懶著說讓我再睡會,跟徐佑和履霜剛才的對話十分的相似,怪不得她會笑不可遏。
至於為何羞澀,因為此詩講的是夫婦幃房事,套在履霜和徐佑身上並不合適。徐佑打趣了兩句,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道:“那個小女孩呢,帶她過來,一起吃飯!”
小女孩跟在履霜身後走進來,徐佑認真打量她,發現除了雙眸是碧色的之外,頭發卻是濃鬱的黑色,皮膚很是白皙,鼻梁高挺,有點像後世所說的洋娃娃。不過她的眼神木訥呆滯,缺乏孩童的天真和靈動,想想也可以理解,任誰從小過著那樣的日子,都會喪失活潑的天性。
這很殘忍,卻無可奈何!
“你叫什麼嗎?”徐佑給她夾了菜,柔聲問道。
小女孩低頭吃飯,並不說話,履霜道:“我問過於菟,她說女兒叫紇奚醜奴。”
“紇奚醜奴……好聽的名字!來,多吃點肉,你太瘦了些,吃肉可以長胖點。”
徐佑話音剛落,紇奚醜奴突然滿臉驚恐,扔掉了碗筷,倒地抽搐不止,口作六畜之聲。履霜大驚,顧不得失儀,撲過去跪在地上,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急道:“怎麼了,你怎麼了?”
“看著似是癇症,不用太緊張!履霜,你放開她,讓她平躺地上,不要碰觸她的身子,頭側向一邊。冬至,拿軟衣物塞她口齒間,以免咬傷了舌頭。左彣,讓吳善速去請大夫來,就說可能是癇症,備好方子和藥,拿來給其翼看一下。”
古代癲癇是分開的,大人為癲,小人為癇,直到北宋才將癲癇合二為一。吩咐完眾人,徐佑俯身觀察醜奴的臉色,隻要不吐沫嗆了氣管,危險性應該不大,至於掐人中之類的做法,並不適當,也不科學,還是儘量不要使用。
正在這時,秋分和於菟前後走了進來,看到房裡的情況,於菟猛然變色,一手推開秋分,衝了過來,秋分不知她發什麼瘋,剛想伸手去攔,聽到徐佑說道:“讓她過來,醜奴發病了!”
於菟口中嘰裡呱啦的說著北語,想把從地上抱起醜奴,徐佑阻止道:“彆動她,可能會傷了四肢……”
“啊!”
於菟的碧眸露出凶光,呲牙咧嘴,如同發狂的母獸,隨時都可能撕咬徐佑。冬至頓時怒道:“彆不知好歹,小郎是為了救人,你再遲延阻擾,等她咬斷了舌頭,有你哭的時候!”
於菟置若罔聞,依舊死死盯著徐佑,生怕他傷害了醜奴。舔犢之情為人性大愛,徐佑並不在意,讓履霜以北語勸她稍安勿躁。
如此折騰了一會,醜奴漸漸恢複平靜,等大夫趕到,把了脈,開了定癇熄風,祛痰開竅的方子,服用之後,就沉沉睡去。
於菟當然不是傻子,看得出徐佑是真心在幫忙醫治女兒,跪在地上磕了頭。何濡在背後對徐佑眨了眨眼,言外之意,仿佛在說:
如何?收其心,對七郎並不是難事!
徐佑再次瞪了瞪他,以示警告,不得胡來,伸手虛扶於菟,道:“既入我靜苑,都是家人,不必見外。醜奴的病不算大病,大夫說了,此病因在母腹中受了驚嚇,氣上而不下,以至於精氣並居,所以發而癇症。隻要按時用藥,精心看護,一兩年中自可痊愈。”
履霜將話複述了一遍,於菟又重重的磕了頭,徐佑正色道:“我說過了,不要多禮。靜苑中有個規矩,等閒不要下跪,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找履霜、秋分她們問詢,隻要勤勉做事,這裡沒人苛待你,好自為之!”
他點頭欲走,又回頭吩咐道:“家裡沒有孩童的衣物,明天去趕作幾件冬衣給醜奴,天寒地凍的,她穿的太薄,容易受激發病。”
履霜伸手扶起於菟,柔聲道:“小郎人極好的,你不要怕,以後有事回稟,直說即可,不用動不動的下跪。還有,是我昨個疏忽了,我看咱們身形差不多,等會找幾件我的冬衣給你穿上,可能舊了些,不要嫌棄才好。”
於菟感激的道了謝,卻不經意的抬頭,看了眼徐佑消失在回廊儘頭的身影,碧色雙眸裡卻無比的冷靜和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