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顧張墨和周雍的苦苦挽留,徐佑決然拂袖而去!
他的心中其實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震怒,張墨不是蠢人,明知徐氏和沈氏結下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還要把仇人子弟介紹給他認識,想必其中另有情由。隻是這情由不能現在聽,《禮記》規定的很清楚,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也就是說殺父之仇不能共存於世,必須想方設法找到仇人殺掉;兄弟之仇,必須隨身攜帶兵器,免得遇到仇人還得回家去取;朋友之仇不能共處一國。徐佑哪怕和沈孟多呆一會,傳揚出去也是懦夫和違背了孝道的大罪,為世人所不齒,所以連張墨解釋的話都不聽,一刻不停,當即轉身下樓。
這樣做還有另外的好處,可以讓他們知道,徐佑並不是非得參加結社不可,以他剛剛小試牛刀所顯露出的對四聲切韻的深厚造詣,完全可以另起爐灶,拉攏彆人來開創百年革新的局麵。
如此,可讓除張墨之外的其他人充滿危機感,從而對徐佑擔任社事盟主之位少點阻力和非議!
徐佑久經塵世,並不是那些不諳世事的少年人,相反,他對人心的揣摩遠在大多數人之上,所以張墨固然真心捧他做盟主,可周雍、杜盛、巫時行等無不是本郡知名的才子,心高氣傲,眼高於頂,讓徐佑這個外人做盟主,未必全都心服口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三人以上,就會有各種複雜的人際關係,徐佑處理這種事得心應手,並不會覺得為難。夢想要有,利益也要有,單靠夢想或者單靠利益結合的團體都不可能長久,隻有兩者齊備,夢想以圖將來,利益穩固當下,才能萬眾齊心,攜手前行。
回到靜苑,徐佑交代李木,若是張墨再次登門,拒了他的拜帖,但言語要客氣恭謹,不得無禮。李木迷迷糊糊的想不明白,明明這兩日郞主和張郎君談笑風生,很是投契,怎麼今個出去喝茶,回來就變了一個人?
果然,沒過多久,張墨尾隨而來,被李木婉拒於門外,他苦笑道:“勞煩貴屬回稟微之,我行事有差,致使大家生了嫌隙,實在悔恨不已。今日不提了,且先消消氣,我明日再來負荊請罪!”
李木將原話轉告徐佑,徐佑正在履霜的陪伴下研磨習字,書法一道不進則退,他自晉陵來到錢塘,為了生存和立足忙的腳不沾地,多日沒有摸過筆了。
“張不疑說明日再來?”
“是!張郎君說的清楚,明日一早,再來負荊請罪。”
徐佑擱了筆,對寫的字不是很滿意,隨手揉成一團,履霜笑盈盈的又鋪好紙,道:“小郎見不見他?”
“不見!”
張墨接連三天上門,徐佑皆避而不見,無奈留下一封手書,表達歉意之情,悵然而去。履霜小心勸道:“小郎若是真的煩他,不見就不見了。可要是日後還準備維係彼此的情麵,連拒了三次,恐張郎君記恨在心。”她抿嘴笑道,“劉備請孔明,不過三顧茅廬,小郎就算勝孔明百倍,可我怕張郎君沒有劉皇叔的心胸。”
徐佑看也不看,將手書扔給了履霜保存,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五色龍鸞想做留名千古的大事,些許委屈都受不了,那是我看錯了他。若是所料不差,過不了幾日,他還會上門,等那時再見不遲!”
“小郎對他這麼有信心?”
徐佑放下筆,微微笑道:“我不是對他有信心,而是對三都賦有信心,這幾日顧允在吳縣四處奔走,估摸著也該有些回應了。”之後閉門不見任何外客,專心習字,過了難得的一段悠閒時光。
而在這段時間,三都賦的影響開始逐漸顯現,世族門閥、道觀佛寺、官員士子爭著傳抄,將他的聲望推高到了無可比擬的地步。
跟十字詩不同,詩歌朗朗上口,通俗易懂,流行極快,所以徐佑從孤山下來,已成錢塘縣家喻戶曉的名人。但三都賦不同,作為俳賦裡最為浩大的京都賦,一來字數多,二來用典多,三來生僻的學問多,既不好理解,更不好流傳。因此三都賦先是隨著張紫華、顧允等人傳到了吳縣,經過有意無意的推動,幾位世人敬仰的大儒們紛紛點評作序,競相誇讚,慢慢的引起了整個文壇的關注。然後上行下效,人人爭睹,從眾效應外加質量過硬,終於掀起了一股浩浩蕩蕩的聲潮,順江而下,借悠悠之口,波及揚州十二郡。
“小郎,其翼郎君派人送信回來,這幾日買紙的人驟然多了許多,坊裡日夜趕工,連他都親自上陣抄紙了,還是忙不過來,要你無論如何,得從人市買些奴仆回來。否則的話,灑金坊就得閉門歇業,不敢再接待上門買紙的客人了,傳出去商譽儘失,長遠不利……”
徐佑雖然幾近完美的融入這個時代,但心理上還有點潔癖,對人市買人這種行為避之不及,隻是劉彖從中作梗,左右招不到良人來做工,無奈之下,說不得要按照何濡的要求去人市走一趟。
人市其實不能稱為人市,官方從不承認這個說法。人市的形成,最早源自於為了處置戰爭俘虜而設立的軍市,後來成為社會各階層買賣奴隸的場所,私下裡也稱為人市。六朝時奴隸來源一般有三個途徑,一是戰爭俘虜,多是北魏和蠻族;二是罪犯及其家眷、奴仆、部曲等;三是失地農民和流民。這些奴隸充斥在營戶、雜戶、樂戶等賤籍裡,經過朝廷賞賜和士族轉贈,逐漸的流入人市成為供人挑選買賣的貨物。
“好吧!”
麵對現實,徐佑隻好妥協,道:“風虎,你和冬至、履霜到人市走一遭,先買二十人回來。十五個少年男子,不要過弱冠之年,五個剛及笄的小女娘,儘量不要戰俘,犯官家的奴仆或女眷最好,其他的也可酌情選擇,你們自己看著辦。”
左彣他們領命去了,僅僅兩個時辰,帶了二十三個人回來。一問才知道,由於買的多,屬於大主顧,奴隸商人額外奉送了三個人。徐佑聽了哭笑不得,人不如牛馬,莫過於此了。
二十三人中有十五個男子,大都在十三歲至十八歲之間,瘦骨嶙峋,麵黃肌瘦,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留下的後遺症,但精神尚好,不至於委頓不起,大病怏怏。八個女娘裡有六人大概在十四五歲,正是最好的年華,眉目透著清秀,眸光靈巧多變,比那些男子似乎生活的要好一些。
不過徐佑的目光停留在最後兩人身上,這兩人一個是二十四五歲的婦人,皮膚異常的白皙,鼻子挺拔高直,一雙眼珠竟然是藍色的,頭發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金黃,單看右臉,姿容甚美,可左臉被燒傷了大半,疤痕外露,蜿蜒如同鬼魅,讓人望之生畏。
她的右手,竟然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徐佑眉頭一皺,道:“嗯?這是怎麼回事?”
一群奴隸站在院子裡,不知道新主人的脾氣和品行,也不知道要被分配從事什麼工作,一個個戰戰兢兢,頭不敢抬,聽到徐佑略帶點怒氣的質問,有一個女娘可能過於緊張,雙腳一軟,癱坐到了地上。
徐佑於心不忍,道:“先把他們安頓下來,男子由李木負責,女娘由冬至負責……還有,秋分,給他們做點吃的,不要太油膩,清淡一些,免得腸胃受罪!”
“諾!”
秋分、李木和冬至馬上去安排,徐佑看了眼左彣和履霜,道:“你們兩個跟我來!”
進了房間,左彣還沒來得及說話,履霜撲通跪了下來,雙手交疊,螓首貼著地麵,道:“請小郎責罰!”
徐佑轉身側坐蒲團上,道:“你犯了什麼錯,要我責罰?”
“婢子不該擅作主張,帶了那一老一小回府!”
“臨出門時,我吩咐的話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其中包括婦人和孩子嗎?”
“沒有!”
“甚好!”徐佑歎了口氣,道:“總算相識一場,我也不虧待你,取五十萬錢,回吳縣去吧!”
“小郎開恩!”
履霜頓時急了,秀美的額頭重重叩下,血跡迸射四濺。左彣沒想到徐佑發這麼大脾氣,趕忙跪了下來,懇聲道:“郎君,此事我也有錯,願和履霜一同受罰,隻求彆趕她離開……”
“你的性子我知道,做事從來隻聽命令,不講私情,若不是履霜堅持,定不會帶這婦人和孩子回來。”
徐佑極少動怒,此刻卻不得不大發雷霆,斥道:“我們自來了錢塘,麵對的是何等凶險的局麵?自保唯恐不能,哪裡還有餘力去庇護來自北朝的戰俘?她右臉的傷,分明是自殘來遮掩真正的身份,身份不明,如何敢擅自買回府中?這也罷了,偏偏還帶著一個小女孩,你發善心也好,一時糊塗也罷,怎麼不想想,那小女孩剛剛髫年,跟著我們,危險有多大?說不定明日就被暗箭射死在你的眼前,你想幫她脫離苦海,其實一轉頭又親手把她送上了死路!”
“小郎,我知錯了,知錯了!”
履霜泣不成聲,梨花帶雨,我見猶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