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很短,眨眼即過。
七日,也很長,長得足夠改變某些現狀!
這七日,張紫華和來自揚州十二郡的士子們彙聚錢塘城,四處攜妓玩樂,飲酒賦詩,勾欄瓦肆裡說得最多的,就是徐佑跟人論詩的情景,那十首詩作被稱為“十字詩”也隨之傳開。這些人幾乎可以代表揚州文壇,全都傾力推薦,立刻在錢塘各個階層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徐佑明白了緣由,有點苦惱,道:“就為這點小事,鬨的有家不能回……”
“這點小事可是他人苦求也求不來的,”左彣笑道:“郎君暫且去逆旅中稍歇,等宵禁前再回靜苑!”
“是啊!”吳善的眼中充滿了崇敬和仰慕,對他們這些粗人來說,徐佑這七日贏來的名聲簡直像是一個神跡,道:“不如先找逆旅,郞主不知,那些女郎就跟瘋了似的,天天在門前打轉,昨天我還抓到了兩個爬牆的……真不怕摔下來,弄壞了身子!”
徐佑歎道:“也隻能如此了!”他左右四顧,旁邊是條清澈的溪流,溪流上每隔十數米,架著幾座彎彎的石橋,另一側白牆青瓦,探出無數株梅花,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咦,這是哪裡?”
李木是錢塘通,回道:“此處叫落梅巷,因挨著詹三郎家的梅林,每到花期將過,飄灑梅花無數,故而得名!”
“原是詹天的宅子……”
好久沒有想起詹氏的種種了,徐佑舉手輕撫梅枝,聞著鼻端傳來的幽香,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個飄若驚鴻的倩影,關山路遠,金陵萬裡,不知伊人可安好麼?
正在這時,一輛半舊的清油車沿著河堤緩緩駛來,車轍壓著青石板,吱吱的聲音清脆又悠揚不時有低垂的梅花碰到車廂上,隨之微微的搖曳。
車後跟著幾個喝醉的浪蕩子,追逐著牛車不時說幾句調戲的謔言:“蘇女郎,聽聞你千錢可撫琴,萬錢可陪飲,不知是真是假?”
“一曲琴,一杯酒,就能千萬錢入袋,蘇女郎,做的好買賣!”
“是啊,周鳳家的鳳娘陪耶耶睡一宿才二百錢,你就比人家貴那麼多?”
“不一樣,不一樣!周鳳一天能陪一百個人睡,蘇女郎一百天可能陪不了一個人,貴,就貴在這裡!”
“啊,你倒是懂行市的……”
幾個浪蕩子越說越露骨,左彣低聲道:“好像是蘇棠的車,要不我去趕走那些人?”
徐佑搖搖頭,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雖然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蘇棠一來不急著驅車離開,二來也沒有下車斥責那些浪蕩子胡言,說明她並不在意這些風言風語,至少沒往心裡去。
“光天化日,不怕這些人鬨出事來。走吧,咱們找地方休息去!”
徐佑和左彣等側身讓過路,本意讓牛車駛過,不料車子吱呀一聲停在了身前,從車窗裡探出一隻纖白如雪的玉手,攀折了徐佑剛才撫過的那一株梅花,繼而露出蘇棠的俏臉,笑意盈盈,道:“徐郎君!”
徐佑笑道:“蘇女郎,這麼好興致,來此賞梅花嗎?”
蘇棠螓首微搖,好看的黛眉蹙成一道彎彎的弧線,道:“不是!家中待的煩悶,出門散散心。”
“那好,不打擾女郎了,就此彆過!”
徐佑實在困的要死,恨不得馬上找張床躺上去睡一覺。剛轉身欲走,蘇棠將手中的梅花放到鼻端輕輕一聞,靈動的眸子裡浮現幾分狡黠,道:“若是我高喊一聲,寫人麵桃花的徐郎君就在這裡,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徐佑愣了愣,苦笑道:“女郎放過我吧!方才在段家橋頭,差點折在人群裡。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可千萬不要再折進去了!”
蘇棠噗嗤一笑,道:“我還當你從來沒有怕的時候呢,原來也不是一直淡然從容的惱人模樣嘛!”
這是記掛著仇呢,女人真是不能得罪,徐佑賠著笑,道:“我膽子小的很,所以請女郎高抬貴手,放在下一馬!”
蘇棠抿嘴輕笑,青春洋溢的臉蛋映襯著欺霜傲雪的梅花,說不出的嬌美動人,道:“瞧著你可憐,這次就算了。不過,你要是回府的話,可得當心,靜苑周邊三五裡,不知圍了多少美貌女郎,真被人家抓到了,可沒人救得了郎君!”
“哎,有家歸不得,又能徒呼奈何?”
蘇棠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輕輕晃動,似乎有些掙紮,又有些羞澀,末了下了決心,臉色微紅,道:“若是郎君不嫌,可隨女弟回鏡閣小住幾日,等門前的鶯鶯燕燕散去,再回府不遲!”
“鏡閣?”
蘇棠秀眉一揚,正色道:“怎麼,君有靜苑,小女子就不能有鏡閣麼?”
她太敏感了,時時都在較勁,跟女子的身份較勁,跟男子較勁,跟世俗和禮教較勁,徐佑還沒來得及說話,幾個浪蕩子跟了上來。一人身穿錦袍,腰掛繡花香囊,樣貌比平常人長的好一些,隻是眼神中透著下流猥瑣,湊到車窗前,嬉皮笑臉的道:“蘇女郎,這麼著急就開始當街拉客了嗎?不如你行行好,且讓我作一次入幕之賓,錢財好說!”
蘇棠冷著臉,沒有說話,駕牛車的小廝急道:“我家女郎隻以琴音會友,行止合乎禮數,哪有你想的那些勾當?快快離去,不然我們要報官了!”
“報官?”眾人哄然大笑,道:“許你搔頭弄姿,不許我們說嗎?”
“搔頭弄姿,出自《後漢書?李固傳》,這位郎君原來讀過書的。”蘇棠突然笑了起來,道;“讀過書就好,想要入我鏡閣,也不是難事。郎君既然才華滿腹,可否答我一題,若是對了,願為郎君撫琴一曲。”
錦袍男子被蘇棠的嬌笑迷得暈頭倒向,加上柔語溫聲的奉承,頓時心花怒放,急不可耐的道:“好好好,你說,我讀書萬卷,什麼題目也難不住!”
“郎君聽好: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這首詩如何作解?”
“芄蘭?佩觿?配什麼戲,高絙、吞刀、履火、尋幢……”
觿,一種腰帶上的掛飾,獸骨製成,形似羊角,常由成人佩戴,和戲同音。錦袍男子聽成了配戲,道;“我知道了,定是小頑童爭著看一個叫芄蘭的女郎表演吞刀百戲……”
蘇棠大笑起來,伏在窗楹上幾乎抬不起頭。見把美人逗笑,錦衣男子自鳴得意,道:“看來我答對了,蘇女郎何時為我撫琴呢?”
“這是詩經裡的芄蘭詩,跟郎君喜愛看的百戲並不相乾。至於此詩如何解,請郎君回去找真正的讀書人請教一二,恕我不奉陪了!”
錦衣男子頓時知道鬨了個大笑話,臉色羞慚,無顏糾纏下去,和另幾人灰溜溜的離開。徐佑熟讀詩經,知道芄蘭一首是諷刺童子佩戴大人的服飾,明明幼稚卻裝作成熟,好高騖遠,不自量力,用在當下的情景,實在在合適不過,鼓掌道:“要是有說書人在,應該為女郎說一出‘蘇女郎妙計退無賴’的故事,肯定大受歡迎。”
自從白蛇傳風行於世,說書人這個行當也被延續了下來,有些人比較具備生意頭腦,瞧到了其中的商機,自寫一些鬼神故事,到茶樓酒肆去說書,借著白蛇傳培養的市場熱度,竟然也不少賺錢。於是有樣學樣,這幾個月,說書的人越來越多,成為錢塘縣的一大特色和獨有的景觀。
蘇棠以手托腮,道:“不妥!”
“哦,哪裡不妥?”
“僅這一句不會引人注目,要在前麵加一句:徐郎君隔岸觀明火!定會吸引滿城的女郎來花錢聽書。”
徐佑放聲大笑,道:“徐郎君隔岸觀明火,蘇女郎妙計退無賴,我倒成了書中的壞人了,哈哈!
“徐……徐佑?快來人,徐微之在這裡!”
梅花樹下,人來人往,不知是誰竟認出了徐佑,立刻高喊起來。眨眼功夫,橋對岸,路兩邊,圍聚過來一二十人,還有更多的人從遠處跑過來。
蘇棠笑吟吟道:“看來今次要讓我救一救郎君了!”
徐佑還能說什麼好,彆無選擇時,倒也不扭捏,拱手道:“那就勞煩女郎送我一程!”
“上車吧!”
徐佑從車轅處一躍而上,吩咐左彣和吳善、李木先攔住人群,小廝一勒韁繩,青牛奮蹄,拉著清油車碾過石板,一路撞落了無數梅花,很快逃之夭夭,消失在遠處。
大德寺。
寺門外從一早上就開始紛擾嘈雜,結伴去湖邊等著看士子們下山的男女老少絡繹不絕,不時能聽到徐佑的名字和人麵桃花、暗香浮動等詩句。然而跟寺外的熱鬨相比,寺裡麵一片冷清,除了尚在施工的四堂、四台和東西配殿,其他地方不見僧人們的蹤跡,大都關在後院的禪房中枯坐念經禮佛,在外麵做事的僧人也都謹言慎行,低著頭來去匆匆,不複往日的。
位於大德寺最深處的上座院關了院門,竺法言室中閉關,已經七日沒有見客。而室外的台階下,一身白衣勝雪的竺無漏,也已經跪了七日七夜,沒有起身。
雙膝烏青,雙腿腫脹,冰冷的寒氣從地麵慢慢的滲入軀體,到胸腹,到心肺,卻都是被刀刮過一樣的疼,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幾乎撐不住了,但是竺無漏保持著跪姿,一動不動,那張近乎完美的容顏,依然掛著近乎完美的淡然。
“進來吧!”
竺法言蒼老的聲音終於響起,竺無漏雙手和什,慢慢伏地叩首,然後掙紮著想站起來,腿彎一軟,撲通摔倒地上。
足足一刻鐘,他才再次從地上爬起,一拐一瘸的推開上座室的木門,進去後又跪了下來,恭聲道:“師尊!”
“這七日,悟到了什麼?”
“那日在高家突發惡念,實是因為心中有了異想。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行之始,人之所滯,滯在未有,若托心於本無,則異想便息。”
“何為無?何為空?”
竺無漏長袖甩出,如龍騰雲中,擊碎了旁邊的放淨水的瓶子,低聲道:“僧袍是空,碎了的瓶子是無!”
竺法言口宣佛號,道:“幸甚!你雖汙了人身,卻未曾汙了佛心!起來吧!”
竺無漏起身,趨前兩步,眼裡帶著幾分哀傷,道:“師尊,無覺師兄他……”
“無覺斬斷了惡業,已登極樂,你該放下了!”
竺無漏默然許久,再抬頭時,眸光清淨如初雪,道:“阿彌陀佛!是,弟子已經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