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言自今日而貴!
詩歌的發展是一個漫長複雜的過程,從《詩經》的四言詩,到班固的五言詩《詠史》,也就是第一首文人五言的出現,期間經曆了五百多年,要是算到五言詩發展成熟的六朝時期,則長達千年之久;從班固的《詠史》到曹丕的《燕歌行》,有據可考的第一首七言詩,期間又經曆了二百多年,等到七言蓬**來,已經是唐朝了,粗淺算來,又是六百年光陰荏苒。
作詩固然難,可要開創一種詩體更難,從五言到七言,看似加了兩個字,可詩歌的節奏完全發生了變化。四言詩是二二節奏,一句對半,顯得有些呆板。五言詩是二三,七言詩是四三,寓變化於整齊之中,活潑生動,朗朗上口,所以逐漸發展成詩歌的主要形式。五七言之後,就是唐晚期的長短句和宋朝的詞牌,在字數和形式上再次變化,節奏也隨之一變。
歸根結底,詩歌的發展緩慢而複雜,從性情到聲色,再到性情和聲色的統一,然後又開始分裂,這個過程既需要驚才絕豔的引路人,能前人所不能,想先賢所未想,也需要一代代文人們的潛心澆灌和培育,就算如此,往往也得百年、數百年的等待才會綻放出耀眼奪目的花朵。
而此時的楚國,正處在五言到七言、古體到律詩的轉變時期,人思變,詩也思變,正有賴於此,徐佑的十首七言詩才能得到張紫華和在場士子們無比的推崇和讚賞。否則的話,往前推進三百年,徐佑還得老老實實的作五言詩,不敢冒著跟潮流對抗的風險去賣弄什麼七言!
時也,勢也!
焉能不勝?
無數道目光在徐佑身上逡巡不去,心裡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或者兼而有之,但更多的卻是藏在內心深處的敬仰和崇拜。
七言自今日而貴,以張紫華的身份和地位,將來不管是誰要作七言詩,也不管有了多高的成就,都要虛心的尊稱徐佑為七言詩的一代大宗。
這不僅僅是青史留名,而且要在文史和詩史上留下濃彩華章。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巔峰,多少人耗儘一生的奢望,竟這樣落在了徐佑的頭上,然而,他還是一個不到十七歲的少年!
天縱英才,莫過於此!
顧允給了徐佑一個大大的擁抱,徐佑抱著他柔軟的身子,心裡總覺得怪怪的,但是聽到他在耳邊帶點振奮的鼓勵,卻也很是感動。
“飛卿,謝謝!”
顧允鬆開手,高興的捶了下他的肩頭,道:“謝什麼,這是你憑本事贏來的!”
當他力排眾議,為徐佑爭來參加雅集的機會;當他不顧嘲諷,飛奔下樓牽著徐佑的手,一步步登上三樓高處;當他目視著徐佑站在群英薈萃的廳堂之內,接受他人的審視和刁難;當他終於看到徐佑儘展才華,高高在上,一直緊張的心突然放鬆下來。
相識至今,徐佑從沒有讓他失望!
從來沒有!
真正失望的人,正站在角落裡,看著被眾星捧月包圍著的徐佑,指尖深深的陷到了掌心,牙齒死死的咬著,又不能在臉上顯出有失風度的表情,那種憋屈到極限的感覺,簡直生不如死。陸緒的眼中閃過幾道徹骨的恨意,耳中聽著那些原本對他曲意逢迎的人,卻十分友好的跟徐佑寒暄招呼,再也按捺不住,分開人群,走到徐佑跟前,道:“徐郎君,恭喜了,拜了個好師父!”
徐佑隻看他一眼,就知道陸緒的自製力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本來輸贏乃兵家常事,諸葛亮司馬懿也不能保證百戰百勝,隻是文人心小,勝負心卻大,贏得輸不得,尤其那些一直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俯視眾生習慣了,一朝跌落凡塵,肯定難以接受這個現實。
難以接受該怎麼辦?
有些人會放縱,就此沉淪,有些人會發狠,絕地反擊,
陸緒,屬於後者!
“哦,莫非陸郎君仍然疑我盜詩?”徐佑笑道:“或者,陸郎君是在抱怨自家的師父沒有彆人的好?”
陸緒的意思,是說徐佑運氣好,拜的師父恰巧擅長作詩,所以交出他這個會作詩的徒弟,也沒什麼了不起,並沒有其他的含義。可經徐佑這樣一解讀,卻讓人覺得陸緒還追著盜詩的事不放,實在有失風度,而且對自己的師父也不夠敬重,未免有些小人之心。
“你!”陸緒感覺到周邊眼神中的輕蔑,那是以前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心頭又慌又氣,口不擇言,道:“除了一張利口,你還會些什麼?”
“會作詩啊!”
徐佑如同看著一個白癡,周圍的人再也忍不住,發出哄堂大笑。陸緒整張臉紅成了落山的夕陽,鼻中喘著粗氣,似乎要把徐佑生吞活剝。
張紫華看不下去了,道:“陸緒,退下!想想你讀的書,聖人都教了你什麼道理,不要恣意妄為!”
張紫華的申斥,是壓垮陸緒的最後一根稻草,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熟識的長輩這樣對他嚴厲的指責,頓時拋開一切,不管不顧的道:“稟大中正,雖然論詩輸給了徐佑,但我還想同徐郎君比一比作賦!”
這句話一出,連陸緒的鐵杆虞恭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方才他作雪詩,輸給了徐佑,倒也輸得坦然,畢竟差距就擺在那,不服不行。但陸緒此刻的表現卻有些落於下品,論詩可以考究急才,用不了多長時間,可作賦豈是一時半刻能夠作出來的?短則十天半月,長則十年八載,從來雅集隻聽說吟詩作畫,喝酒唱曲,卻沒聽過真有人作出一大篇的佳賦來,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張紫華沒想到陸緒不僅不聽話,還敢對著乾,立刻沉下臉來,道:“陸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看你是醉了,來人,送陸郎君去隔壁休息片刻!”
“我沒醉,反而更加清醒!”陸緒慢慢跪下,雙手交疊,額頭伏地,道:“請大中正恩準!”
張紫華何嘗不知道他輸給徐佑,腹中怨氣難平,可真要強令徐佑跟他比試作賦,傳出去大中正的顏麵何存?世人皆知陸緒詩、賦二寶,詩一道輸了,賦一道總不會也輸的乾淨,這擺明了是大開方便之門,給陸緒報複徐佑的機會,他再顧忌張氏和陸氏的交情,也不能不顧天下人的清議!
陸緒,給他出了好大一道難題!
正在為難的時候,徐佑站了出來,道:“既然陸郎君執意如此,那我隻好恭敬不如從命。大中正,我隻有一個請求,作賦之後,不管誰輸誰贏,都不能再喋喋不休的糾纏下去。否則,今後什麼事都彆乾了,隻陪著陸郎君玩鬨好了!”
這番話給了張紫華台階,將他從兩難之中解救了出來,知心知意處,比陸緒強出了太多。不過徐佑一貫風格,能從言語上羞辱敵人的,絕不會放過機會,所以冷嘲熱諷,言辭不可謂不惡毒,但聽在旁人耳中,卻覺得幽默風趣,立刻又是一番大笑。
可憐陸緒的臉色由紅轉青又複白,曾幾何時,他動動手指,這裡麵的大多數人都會乖乖的跑到身邊來諂媚,可今時今日,卻成了眾人的笑柄!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陸緒的指尖將掌心紮出了血跡,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好,既然徐佑同意,那就讓你們兩人再比一場!不過切記,雅集乃以文會友之地,不可因此結了仇怨,勝固然喜,敗也可從中受益,此是兩全之美事,可記住了?”
“記住了!”
“記住了!”
兩人同時作答,張紫華撫須道:“那,我出個題……”
“大中正!”徐佑拱手俯身,道:“我想討個巧,論詩時陸郎君點了兩個字,這次作賦,能不能由我出題?”
張紫華笑道:“也罷,你來出題!”
說起作賦,陸緒有著強烈的自信,包括在場的大部分人,也不看好徐佑。賦與詩不同,詩緣情而綺靡,詩才是老天爺賞飯吃,有就是有,無就是無。賦體物而瀏亮,要皓首窮經,勤學苦讀,是十年數十年積累的結果,牛角掛書,韋編三絕,唯恐不能博覽群書。
陸緒的人品雖然尚待商榷,但天資過人,讀書勤勉,不是那種仗著聰慧就不用功的人,所以他的賦被三吳士林所重,正是因為一首賦包羅萬象,可以讀出經義,可以看出典故,可以顯露經綸濟世之才,自然也可以表現個人的文采和格局。
徐佑才多大年紀,就算自幼讀書,還得分出時間來習武,徐氏又不是詩禮傳家的世家大儒,如何比得上家學淵源的陸緒呢?
還沒有出題,有些人已經為徐佑可惜,因為他本可拒絕這個看似不公平的提議,但是畢竟年輕氣盛,沒有忍耐一時,將今日的完美表現持續下去。
賦有短賦、騷賦、辭賦、俳賦和律賦,楚國承接漢魏,以俳賦為上,徐佑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放一個大殺器,不然陸緒要是真的作出堪比庾信、鮑照的俳賦來,可就悔之晚矣了。
反正是個抄,就抄最厲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