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如是我聞(1 / 1)

寒門貴子 地黃丸 1962 字 25天前

竺無覺死了。

咬舌的人,很難立即死去,也就是說,所謂咬舌自儘,隻是文人臆想,沒有事實依據。但竺無覺確實死了,顧允讓顧馬驗了屍,絕無假死的可能!

都明玉示意千葉過去查看,論起醫術,天師道才是真正的行家。千葉先掰開雙眼,然後嘴巴,再是脈門,從頸側、胸骨摸到小腹丹田,一寸寸,一分分,不放過任何一處。隨著查驗的深入,神色越來越凝重,足足用了一刻鐘,轉頭回稟道:“祭酒,竺無覺的死,舌斷隻是外傷。他的體內筋脈儘碎,血氣逆流,五臟六腑幾乎沒有完好的!”

“自儘?”

千葉猶豫了下,道:“是!”

都明玉不置可否,淡淡的道:“褪他的僧衣,驗一驗陽峰!”

“諾!”

千葉正要動手,一直傻傻坐在地上,到現在還沒有回過神來的竺無塵終於有了反應,他撲上前去,一把抱住竺無覺的屍體,大喊道:“你們乾什麼?我師兄已經死了,你們還要羞辱他不成?”

“辱他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千葉語帶憐憫,道:“無塵法師,你也聽到了,竺上座把竺無覺逐出大德寺,他不再是佛門弟子,也不再是你的師兄。請讓開吧!”

“不行!”竺無塵抱的更緊,厲聲道:“他就是死了,也是我師兄,你們逼死了他,不能再恣意羞辱他的屍身!屍身若汙,登不得往生極樂,你……你們誰敢上前,我拚了性命不要,也不準你們動他的屍身!”

“他犯了三波羅夷罪,永墮不如意處,哪裡還有往生極樂的緣法?連竺上座都不顧而去,你一個小比丘,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師尊,你在哪?在哪啊?師兄死了,快救救他,師兄死了……”

千葉的話徹底打碎了竺無塵的精神防線,他癡癡的抱著竺無覺,嚎啕大哭,眼淚啪嗒啪嗒流淌,八尺巨漢,哭的像是一個三歲的孩子,讓人不由的心生哀歎。

竺無覺若是凶手,對高惠而言,死一千萬次都不足惜,但是對竺無塵來說,竺無覺就是他的師兄,自小照料他長大,雖偶爾嚴苛,但情意深重,慘死在雨時樓中,心痛難言!

人性就是如此的複雜,每個人都有兩麵,三麵,或者千百麵,善惡共存,明暗同在,所以道德、國法、戒規,都在儘力抑製人性中惡的一麵,張揚善的一麵。

祛惡揚善,即是君子;逞惡欺善,即是妖魔!

人間世的是非黑白,如此而已!

局麵一時陷入僵持,竺無塵天生神力,武學修為不算低,真要是死命不讓,動起手來,場麵不好控製。今日死了一個竺無覺,他罪有應得,誰也無話可說。可要是再傷了竺無塵,他雖然有點癡頑,但也是竺法言的親傳弟子,不敢保證大德寺會做出什麼樣的過激反應!

饒是張紫華足智,都明玉多謀,顧允才華蓋世,卻都拿認死理的竺無塵沒有辦法。正在這時,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柔軟而溫和,竺無塵轉過頭,看到徐佑,哽咽著道:“徐郎君,師兄死了!”

“他逼死了人,就算今日不伏法,將來也要受盜律的嚴懲。他日死,不若今日死,依律處死,不若自行了斷,方可為大德寺留些清名!”

“師兄做了違背《十誦律》的事,固然有錯,可我佛慈悲,自能點化於他。以殺止殺,殺之不儘,終不是正道!”

徐佑盤腿坐於地,和竺無塵麵對麵,道:“什麼是我佛慈悲?”

竺無塵一愣,道:“因眾生而生慈悲,因慈悲而長菩提,因菩提而證大道。我佛慈悲,即是以慈悲心,度化眾生!”

“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慈悲是佛道的根本,是四無量心的基石,你既然知道慈悲的深意,又何必執著於竺無覺的生,或死呢?”

竺無塵猛然一震,銅鈴般大小的眼眸閃過茫然、困惑、掙紮和渴求解脫等複雜的神色,末了放下竺無覺的屍身,雙手合什,跪拜於地,道:“請郎君說法!”

“不敢!”

徐佑側身讓過,道:“我與佛法所知甚淺,隻不過那日與拾得和尚交談,聽他說過一則故事,今日說給法師聽。佛陀於某一世化現為名叫善禦的商主,和五百商人至海路時遇到賊寇圖謀劫財。善禦夢中預示災禍,心中苦思,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告訴商人,他們以五百人之眾,必定將賊寇殺儘,造了殺業,要墮入地獄;可若是不說,賊寇圖謀成功,這五百人命喪黃泉,賊寇同樣惡貫滿盈,要入阿鼻地獄,受無量劫苦。那,怎麼做才能讓惡人不造殺業免地獄報,又能讓五百商人各全性命呢?”

竺無塵聽的入神,喃喃道:“是啊,當如何做呢?”

“善禦審諦七日,終於下定決心,由他一人動手殺了賊寇,寧獨自入地獄受千百劫!如此,五百人不必共同犯下殺業,性命和財寶得以保全,惡人也在起殺心之前被善禦斷命,免去了墮地獄之報,得往天界。善禦以大慈心,護五百人周全,以大悲心,斬斷賊寇的殺業,事後你料怎樣?”

竺無塵急急問道:“怎樣?”

“善禦非但沒有墮入地獄,反倒因慈悲而證大道,肉身成佛!”徐佑扶起竺無塵,道:“無塵法師,竺無覺之死,並不是以殺止殺,他修不淨觀,厭惡生身,悔悟自殺,雖不足以洗淨三波羅夷的棄罪,卻可以減輕他的殺業,在阿鼻地獄中少受百世劫苦。上座之所以不顧而去,正是以慈悲心,讓竺無覺自行領悟這一層佛法的真諦。你執著他的死,卻沒看到他的生;你執著他的屍身受汙,卻沒明白既已受劫,此身隻是臭皮囊,跟你師兄再無一絲關係。”

他頓了頓,觀竺無覺的神態,既痛苦不安又甘之如飴,正處在將悟未悟的邊緣,喝道:“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儘,不生則不死,此滅最為樂!竺無塵,你還不悟嗎?”

竺無塵悲傷欲絕的容顏終於平和了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口念佛號,對徐佑畢恭畢敬,稱道:“大毗婆沙!”

前朝時廣州有個僧人,叫曇摩耶舍,因為擅長背誦《毗婆沙律》,被人們稱為“大毗婆沙”。《大毗婆沙論》是佛教學術味最濃的“說一切有部”的最重要的論著,意為“廣解、廣說、勝說、種種說”,通俗點講,大毗婆沙,就是佛門的大理論家。

徐佑嚇了一跳,大毗婆沙豈是輕易授人的,竺無塵口沒遮攔,傳出去沒得惹人嗤笑,道:“這些佛理都是拾得和尚教我的,若有大毗婆沙,也是他,不是我!”

“佛滅度後,由阿難尊者代為傳法,所以三藏十二部經,每經的開頭都有四個字:如是我聞。難道說因為這是佛的法言,就無視阿難尊者的功德嗎?我從郎君處聽法而悟道,自然尊郎君為大毗婆沙!”

徐佑怎麼也想不到,他今日舌戰群雄,從儒道辯到佛法,鮮有一敗,竟會被竺無塵這個帶點癡氣的小比丘頂的啞口無言。

“好吧,不過一個稱呼罷了,當不得真!”

竺無塵笑了笑,仍然透著幾分憨厚,開悟隻是點破了心中迷障,並不會讓他突然變得聰慧伶俐。他轉過身,再次凝視竺無覺,眼眸裡還有哀傷,但已經變得坦然,然後對徐佑深深施了一禮,同竺法言一樣,飄然而去。

“這……”

大德寺三個僧人來赴會,結果走了兩人,死了一個,大廳內氣氛凝重,人人靜默。顧允沒料到局麵會搞到這一步,但勢成騎虎,隻能進不能退,大手一揮,肅然道:“驗傷!”

當下由千葉褪去竺無覺的僧衣,精氣所聚的陽峰慘不忍睹,變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不過還能看出完好時的大概形狀,確實要比一般人碩大,但說是大陰人,恐怕名不副實。想想可以理解,高蘭一個未嫁的小娘,沒什麼見識,以為此物巨大,所以稱之為大陰人,這也在情理當中。

陽峰有傷,親口認罪,又蒙竺法言坐實,人證物證齊備,此案不必審,就可具結。顧允走到張紫華身旁,低聲道:“屍體怎麼辦?”

“整理一下儀容,將屍體送回大德寺!”張紫華吩咐了兩句,顧允安排顧馬立即去辦,又道:“都祭酒,這個結果,你可滿意?”

都明玉說話滴水不漏,道:“我沒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隻要諸位使君秉公斷案,讓殺人者伏法,給冤死者昭雪,天道在意、公道在理、人道在心,此三者全,則是揚州之福,百姓之幸!”

“受教了!”

張紫華對都明玉刮目相看,此人名聲不大,城府卻極深,身處弱勢,借兩件毫不相乾的案子依次發難,逼得正占據上風的竺法言顏麵掃地,羞於停留,敗走雨時樓。不管心計還是手段,無不是一時之選。難怪孫天師看重他,力排眾議,讓他登上了揚州治祭酒的寶座。

他以賢有識鑒聞名當世,竺法言擅以神相觀人,可說起識人之明,兩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孫冠的一雙眼睛!

“徐佑,方才要多謝你。如果不是你出麵說服竺無塵,恐怕這件事還不好收場!”

在眾人束手無策的時候,徐佑以《佛說大方廣善巧方便經》裡的故事點悟了竺無塵,其學識、智慧和辯才,彰顯無遺。相反陸緒等一乾人,雖然才名顯於當世,可真正遇到大事,隻能作壁上觀,一來,對佛法不夠精通,自己還沒領悟,如何開悟僧人?二來,缺乏處理棘手事宜的急智和麵對複雜局麵時的穩健。

徐佑兩者兼具,世人皆道他武學上的成就,卻不知武學之外,天外有天!

徐佑謙遜了兩句,張紫華越看他越是歡喜,吩咐下人清掃地板上的血跡,並將準備好的十張案幾全部轉移到隔壁的房間,這次不等陸緒重提論詩一事,他先提議:“雅集,以雅為先,總不能因為彆的事,壞了大家的興致。陸緒、張墨、徐佑,你三人一道,與另十人比試詩作,勝出者,我將優先拔擢!”

陸緒之前把張墨列入十人之列,張墨感覺受辱,固辭不就,所以張紫華做了折中,讓他和陸緒、徐佑並列,如此再無推辭的理由。

三人上前應諾,張墨對陸緒並不在意,兩人鬥了這麼些年,互有勝負,對彼此的水準知之甚深,隻是好奇徐佑能夠給他什麼驚喜。陸緒的目光也始終盯著徐佑,剛才的種種表現,徐佑實在太耀眼了,偌大一個雅集,誰也遮不住他四射的光芒,所以打定主意,等下要憑著詩才,讓他出醜丟人,成為大家日後閒談時的佐料。

徐佑渾不知他已經成了陸、張二人的焦點,他的心思,全放在張紫華身上。這位大中正之所以急不可耐的進行論詩,是想衝淡竺無覺的死給雅集蒙上的一層陰影。若是沒有其他出彩的點,可以想見,不出三日,整個揚州流傳的,不是錢塘湖雅集的盛大和成功,而是高家的案子和竺無覺的伏法,這樣一來,張紫華的臉往哪裡放?

不過,張紫華的臉麵問題,徐佑並不是很關心,他真正關心的是那句話:

“勝出者,優先拔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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