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會從胥吏手中接過一塊絹布,拆開紅封,展示給眾人看,道:“這是大中正臨時命的題目,你們要在兩刻鐘內作答,通過者可登山。”
這就是張墨方才擔憂的第二關了,徐佑看了題目,上麵隻有寥寥數字:以孤山為題作詩一首。
古往今來,詩才最難,經義典籍隻要遇到名師,寒暑苦讀,總能了然於胸,再不濟也會照本宣科,複述前人的見解。但詩不同,作得出就是作得出,作不出來,無論如何也作不出來。並且作得出,和作得好是兩個概念,所以二十四史多少讀書人,留得詩名的不過千分之一而已。
“置壺!”
那名胥吏將漏壺放在路旁的一塊平整石頭上,這種壺是受水型,有出水壺和兩個補給壺,三隻一套,也稱三級漏壺,每出水一升,算是一刻鐘。
“計時!”
胥吏打開出水孔,清水從滴管緩緩流出,代表著時間流逝。眾人再也顧不得彆的事,或立在原地,或圍坐草間,或矗立水旁,或仰首凝望風吹葉動,或閉目沉思山明水秀,一個個挖空心思,力求作得出,還要作得好!
張墨詩才敏捷,頃刻而成,隻是不願出風頭,準備稍後一會再答題。他目視徐佑,詢問他作的如何,徐佑微微一笑,以手指胸,意思胸有成竹,張墨便放了心。
他再看向陳謙和白承天,兩人正沉浸在構思當中,想來問題不大,然後去看紀英,卻見他雙手緊握衣袍,麵色倉惶,大冷天的,額頭竟流出了汗滴。
紀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雖然沒什麼名氣,可私底下頗為自負,平時也常常吟詩,頗得鄉間好友的讚譽。誰知這會心潮浮動,難以平複,腦海裡一片空白,彆說作詩,就是那些熟爛於心的經義也忘得一乾二淨。
徐佑同樣發現了紀英的異常,就如同後世的高考,未必考得好就是平時成績好的,臨場發揮和心理素質都決定了考場上的勝負,紀英顯然還沉浸在剛才賣力的表演當中,從極度緊張到瞬間放鬆,導致心神不寧,徹底亂了方寸。
不錯,彆人都以為紀英為張墨出頭,真正是君子之風。徐佑起先也是如此認為,可當他發現紀英色厲內荏,另有所圖時,心如照鏡,立刻看破了一切。
紀英此人,衣袍錦緞,而足上舊履,功利之心,昭然若揭。不過人生在世,所求無非名利,這一點沒什麼值得指責的,徐佑也不會幼稚到因為穿著而對紀英存有偏見。但張墨被撞,胡信一看就不是善茬,紀英本不該爭搶著出頭,尤其在張墨明確告知不要惹事後還不依不饒,似乎比事主還要上心。
這不正常!
徐佑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人心,紀英沒膽子,也沒必要為了沒什麼交情的張墨而去得罪胡信。唯一的理由,是他站的位置比眾人都要靠前,敏銳的察覺到有人從山上下來,所以故作仗義執言,目的很簡單,要出其不意,給來人留下一個不畏強權的良好印象。
當然,他不知來人是陸會,可也猜得到必定是跟雅集有關的人,賭一賭,利大於弊,成了,有了名聲,今日定品的成算將大上數倍。
紀英不像是輕車熟路的老賭徒,從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可以看出,方才那一幕搞得他直到此刻還心緒不寧,應該是第一次用計弄險。
那麼問題來了,紀英為什麼非要冒險一賭呢?定品對士子而言是大事,卻也不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今年不成,還有明年,明年不成,還有後年,徐佑猜紀英必定有不得已的理由,這次定品,對他而言關係重大,非同一般。
因此,徐佑懶得揭破他的把戲,張墨沒有徐佑這樣毒辣的眼神,對紀英心存感激,見他越來越慌,趁陸會不備,走到近前,用隻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道:“高山絕雲霓,深穀斷無光。晝夜論霧雨,冬夏結寒霜……”
一首五言古詩,奇矯淩厲,紀英匆忙記下,正好聽到胥吏高喊兩刻鐘到,陸會命人依次上前,口述詩作,但凡詩意尚可,文字通暢,即可過關。五言古詩為詩中最難,倉促間能夠成詩已經不易,這一關重在考驗士子們的急才,並不刻意為難他們,所以不過於計較藻飾、用典、駢偶的嚴謹和出眾。
大概一刻鐘,四十七人中有二十五人沒有作出完整的孤山詩,或者詞不達意,或者牽強附會,或者殘詩半句,或者照抄前人詩作,被陸會當場指出,羞的滿麵通紅,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陸會固然貪財,人品也不怎麼樣,但出身陸氏,學識可比這裡的普通士子們好的多了,想要蒙蔽他不是易事。
陸會從過關的二十二人中挑出了五人的詩作,讓胥吏抄寫在細絹上,準備呈給大中正雅鑒。這五人是張墨、紀英、胡信、譚樂、姬玉堂。張墨不必說,不選他的詩,難以服眾,紀英抄的張墨,自然也入了選,至於譚樂和姬玉堂都是那群次等士族的人,所作的詩徐佑聽了,隻能說平平,跟張墨差了何止一籌,能夠入選,應該是陸會平衡士族和寒門的結果。
讓徐佑大跌眼鏡的是胡信,不是因為他能夠入選,而是因為他的詩作在那幫士族子弟中竟然還算不錯,比不上張墨,卻好過其他人太多!
其實剛才陸會輕描淡寫的拉了胡信一把,徐佑就明白這兩人必有貓膩,說不定是熟識或有彆的交情。胡信隻要完整的寫出孤山詩,必定能夠入選,隻是沒想到他的入選讓任何人都說不出反對的話來。
果然,看人不能看表麵,紀英看似君子,實則心機深沉,胡信看似莽夫,卻又滿腹才情。人啊,真是複雜之極!
張墨刻意聽了徐佑的詩,絕對不輸自己,卻沒能入選,反倒是譚樂等人的詩平平,反而被陸會看重,正要上前分說,被徐佑拉住,用他方才勸紀英的話勸了回去,道:“今日雅集,不要生事!”
張墨見徐佑說的鄭重,也不好違逆他的心意,更佩服他寵辱不驚的修養,道:“郎君通機識命,遠在我之上!”
徐佑微微一笑,通機識命?那你可就看錯我了。我這人,最不認的,就是命!
張墨正要追問,聽到陸會說道:“你們這些人隨我上山,其他人從西村橋返回渡口!”
陸會說罷,也不看那些落選者的臉色,轉身沿著山道緩行。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徐佑一眼,就連徐佑答題時也閉目養神,不置可否,仿佛並不認得這個人。
徐佑不明白陸會的態度為何這麼惡劣,但他並不放在心上,此次雅集,重點是陸緒,陸會隻不過是個閒雜人而已。
隻是徐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陸會竟是因為蘇棠的緣故遷怒於他。這段時日,他一直待在灑金坊,不知道劉彖派了幾波遊俠兒不分晝夜的去騷擾蘇棠。劉彖的打算,想著蘇棠忍受不了,會到縣府求救,然後陸會可以英雄救美,順勢奪了她的身心。誰知蘇棠寧可整日閉門不出,忍受外麵的嘈雜和紛擾,也不肯到縣衙一唔,讓陸會又怒又氣,偏偏又愛死了她的小性子,或許這就叫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後來聽劉彖彙報,說蘇棠的婢女揚言,遊俠兒再敢去胡鬨,就告訴靜苑的徐郎君,讓徐郎君教訓他們,還說徐郎君殺過人,連縣令都給他三分薄麵。陸會聽了此言,又想起徐佑和蘇棠之間那些流言蜚語,滿腔怒火頓時化作熏死人的醋意,在今天雅集時徹底爆發出來。
幸好他還存著幾分理智,知道徐佑參加雅集,是顧允舉薦的結果,無論如何不敢在第二關卡住他,但也故意不把他的詩選入前五,算是小小的打擊報複。
徐佑要是知道前因後果,肯定要大哭三聲,這個鍋背的冤啊!
胡信耀武揚威的瞪了張墨紀英一眼,和他幾個通過了關的朋友興高采烈的跟在陸會身後。紀英按捺不住,也急急要去,眼角餘光看到了徐佑和張墨都沒有動,想了想,停下了腳步。
“承天,此次不成,下次再來,彆氣餒!”
同船的五人,徐佑、張墨、紀英和陳謙都過了關,隻有白承天落了選。在淘汰率幾乎高達百分之六十的考試裡,一船隻淘汰了一個人,屬於萬幸。
但對白承天而言,卻是不幸的那一個!
本來徐佑可以幫他,就像張墨幫助紀英一般。可白承天開始時表現的若無其事,和陳謙差不多,等到作答時卻東拚西湊,勉強成了四句,完全不知所雲,被陸會淘汰在情理之中。
“哎,我自己的底子自己清楚,就算混過了第二關,到了雅集中還不是丟人現眼?罷了罷了,打道回府嘍,能夠結識你們幾位好友,也算沒白來錢塘一趟。”
白承天性情豁達,一時沮喪很快拋之腦後,抱拳道:“日後來新城縣,我做東,請你們嘗嘗那裡的栗酒,味甘醇,色澤青,聞之咂舌!”
“好,若有閒暇,一定叨擾!”
白承天夾雜在垂頭喪氣的人群中,沿著西村橋往渡口走去。有輕舸卻不讓用,自然是怕他們從彆處登岸,可西村渡口還站著許多圍觀的民眾,這樣的安排無疑會讓這群士子顏麵掃地。
張紫華,真的這麼看不順眼揚州的士子嗎?
還是剛剛上任,想要立威?
或者往好處想,寶劍鋒從磨礪出,張紫華是想讓這群人知恥近勇,回家後好好讀書,學識沒有精進,再不敢擅闖各種雅集來混名聲?
徐佑看不透!
良久,他自嘲一笑,一州中正,何等的權勢,若是輕易讓人看得通透,也坐不到這個位子上。
白承天走到橋中間,回身向徐佑揮手,徐佑同樣揮手致意,目送他消失在遠處的岸邊。
“該動身了!”
徐佑回過頭,身邊隻有張墨和陳謙兩人,紀英已經不見了蹤影。他終究耐不住拿到門票的歡喜,急匆匆的追著陸會上山去了。
“走吧,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