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可能成為大宗師的誘惑,散功的危險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你向來膽大包天,有勇有謀,絕不是畏首畏尾的性情。至於憊懶,能夠在溟海盜裡混出名堂,能夠不遠千裡找柳權的麻煩,豈會真的喜歡得過且過?”
山宗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饒他急智過人,這一刻也著實找不到破解僵局的辦法。動手?徐佑的名聲放在那,雖然前不久剛剛舊傷複發昏迷了幾天,但也沒有把握可以拿下他做為人質。最重要的是,拿下徐佑於事無補,他是假死的人,天下之大,除了靜苑,根本無處可去。
徐佑回過頭,招呼山宗坐到身前,兩人之間的距離觸手可及,輕笑道:“你不用緊張,事無不可對人言,既然說開了,我就不會再起殺心。何況在這方寸之間,我不是你的對手。”
山宗默然,好一會才抬起頭,唇角露出幾許苦澀的笑意,道:“不瞞七郎,剛聽到其翼郎君的話,我確實動了心。但我對天發誓,絕沒有背叛七郎的意思,也沒有想要泄露這個秘密的打算。”
“世上能夠坐懷不亂的聖人隻有柳下惠一個,麵對誘惑,動心是人之常情。”徐佑歎了口氣,似乎有些自責,道:“我自認不是暴虐的人,平時處事也算得上淡然,但剛才那一瞬間仍舊沒有控製好自己的貪念,這是我的錯!我本該給你充分的信任,而不是妄加猜忌,以至於動了殺心!”
“七郎……”
徐佑踞坐於地,臀部壓住腿背,雙手交疊前伸,伏地下拜,沉聲道:“我自家滅以來,從來沒給人行過如此大禮。今日之事,是我負你在先,請受佑一拜。”
山宗急忙跪行退後,同時俯身回禮,虎目微微泛紅,聲音變得有些沙啞,道:“不敢!七郎言重了!”
“當日你欠我一命,所以許下了為我效力三年的血誓。今日我既然動了殺心,你那條命就算還給了我,從今兩不相欠。山宗,你自由了!”
徐佑的言辭誠懇之極,道:“我之前說的話依然有效,你若想學,其翼可以將完整的菩提功教給你,我再贈你一些錢財,找個人跡罕至的山村隱居十年。待武功小成之後,天下無處不可去,哪怕被朱氏知道你的身份,到了那時,也已經無關緊要。”
山宗從一世家子弟淪為抄賊,經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折磨,每次夜深人靜之時還會從噩夢中驚醒。那些背叛、謊言、欺騙輪番上演,曾經的愛憐和溫柔化作無情徹骨的恨意,幾乎將他自幼讀聖賢書學來的對整個世界的認知徹底的摧毀。後來入了溟海,從了抄賊,身邊圍繞的是天下最殘忍狡猾的惡人和凶徒,稍有不慎,就會被嚼碎了骨頭,和著血肉吞噬的乾乾淨淨。
信任,對他來說,好遙遠,也好陌生的字眼!
不過徐佑的一番話徹底打動了山宗塵封的心,他眼光毒辣之極,不然也不會在方才那頃刻之間,察覺到徐佑的殺機。正因如此,山宗可以真實的感受到徐佑此刻的真誠和毫無保留的信任。
久旱之人,乍逢甘霖,先是驚慌,然後就是無可遏止的感動,
君以國士待我,我以生死報之!
山宗叩首三拜,淚落如雨,道:“宗,漂泊四海,孤零無依,蒙七郎不棄,先義釋於長河津,後度厄於錢塘城,不以抄賊為忌,不以卑賤為恥,折節下交,推心置腹。此恩,生不足以報,死不足以還,若七郎不嫌我資質駑鈍,願甘附驥尾,終生不負!”
“好!”
徐佑伸出雙手,和山宗緊緊一握,道:“你我江湖相逢,他鄉再遇,緣分使然,更難得意氣相合,願禍福與共,終生不負!”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放聲大笑,說不儘的豪氣乾雲。也是在此時,山宗才真正歸於徐佑的麾下,而不再是單純的感激和報恩。他日鞍前馬後,肝腦塗地,不知遇到了多少驚濤駭浪,再沒有退後半步。
何濡在一旁沒有說話,望著徐佑的雙眸透著由衷的欽服,他自詡智計無雙,可隻能作為謀主,不能居於上位。上位者,必須有心胸、氣魄和使人歸附的獨特魅力,就比如他可以輕易的設局殺掉山宗,但沒有辦法讓山宗心悅誠服。徐佑的過人之處,就在於能人所不能,看似行險,卻偏偏出奇製勝,看似不按規矩,卻恰恰直指本心,不拘泥於形式,不糾纏於末節,所謂君子不器,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解開心結,彼此坦蕩,山宗經過慎重思考,最終還是放棄修習菩提功。畢竟散功存在風險,並且成為大宗師隻是大多數武者遙不可攀的夢,天資、努力、機遇和時間缺一不可。他有自知之明,天資尚可,卻並不出眾,努力也有,但不下苦功,機遇固然放在眼前,可要耗費數十年的時間去追求一個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夢,他沒有那樣決絕的勇氣。
“我這個人心性跳脫不定,佛門的心法從骨子裡就不適合我,勉強為之,隻會舍本逐末,得不償失。到頭來兩手空空,一無所成,還不如照著現在的路子走下去,真有我的緣法,也未必不能在武道上有些成就。”
山宗這是聰明人說的明白話,菩提功有受想滅定功的加持,雖具備了參透造化的神通,但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窺得登上絕頂的門徑。方斯年如同未經雕琢的璞玉,山宗卻在這塵世中沉浮了太久,兩人天分或者區彆不大,但這份心性,卻已經是天壤之彆。
佛門最重心性,從佛經中悟出的菩提功更是如此,既然山宗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弊,徐佑也不強求,凝視著正在滅定狀態中的方斯年,道:“其翼,七身、七手、七安般之後,她又如何行氣的?”
“出息不隨萬緣,入息不居陰界。行氣走督脈,通尾閭、夾脊和玉枕三關,經上鵲橋接連任脈,在沿胸腹還至丹田,此為取坎填離之道。周轉運行七次,即可完功。”
“任、督?”
徐佑記憶中的白虎九勁,行氣的訣竅與何濡說的不同,但也十分重視任督兩脈的通暢,道:“任督為人身之子、午,乃丹家陽火陰符升降之道,坎離水火交媾之鄉,如此說來,佛道兩家的功法大有相通之處。”
“正是!所謂萬變不離其宗,世間的功法不管出自何教,本源其實大同小異。”
方斯年忽然有了氣息,給徐佑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破開了虛空,乍然出現在這個房間裡。何濡大為振奮,道:“眼為神之門,耳為精之門,口為氣之門。視之不息,則神從眼漏;聽之不息,則精從耳漏;言之不息,則氣從口漏。受想滅定的妙用,可以在取坎填離時封了眼耳鼻舌身意的六識,以最大限度將‘數息’彙聚的元氣納入丹田之內。”
簡單來說,彆人吐納時,吸十分,最多入三分,而方斯年卻能吸十分,入十分,比起彆人多收三倍的奇效,怪不得靈智和尚能夠在短短十年內甩開眾多同門,一枝獨秀,獨占鼇頭!
何濡進一步解釋道:“丹田藏精,絳宮藏氣,升陽藏神,菩提功先練丹田,再練絳宮,複練升陽,然後三者一體,融會貫通,由此生成的真氣無比精純。譬如師尊,他一點武功不會,可要單比真氣,恐怕連三大宗師也毫不遜色,正是數十年如一日修習菩提功的結果。”
“菩提功又分十六重: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長短、知息遍身、除諸身行、受喜、受樂、受諸心行、心作喜、心作攝、心作解脫、觀無常、觀出散、觀離欲、觀滅儘、觀棄舍。修練到知息遍身的境界,可入九品,至觀無常,可晉小宗師,若能達到觀棄舍,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大宗師,一品絕巔!”
徐佑和山宗聽的入迷,他們都是習武之人,聞聽這世界一等一的內功心法,豈能不心馳神往?要不是個頂個的聰慧,知道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更明白佛門隻渡有緣人,沒有方斯年的心性和緣法,冒然修習,隻會誤入歧途,等到青絲變白頭的時候,將悔之晚矣!
方斯年睜開了雙目。
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徐佑感覺她的眼神比之以前淩厲了許多,但也僅僅是一瞬間,方斯年跳了起來,拉著徐佑的手,道:“小郎,我腹中有小蛇在動,特有趣,我讓它去哪,它就去哪,隻是不肯出來……”
徐佑微笑道:“蛇百年變虺,虺五百年成蛟,蛟一千年化龍,你腹中的小蛇現在還在長大,等到化成龍的時候,就會出來陪你玩了!”
“真的啊?”
方斯年很開心,不過馬上皺起眉頭,道:“小郎騙人,一千五百年,我早死的連屍骨都找不到了,就算小蛇真的化作龍,又怎麼陪我玩呢?”
“所以你要努力用功,聽從山宗師傅的教誨,日夜兼顧,好好修習,如此,小蛇要不了幾年就能出來了。”
“嗯,我聽小郎的,一定好好修習!”
徐佑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自從某次摸秋分的丫髻被方斯年看到,她也強烈要求同樣的待遇,所以徐佑的惡趣味得以擴大到兩個小丫頭身上了,算是成倍增長了。
安撫好方斯年,徐佑想起一事,對山宗道:“稍後會有三十名詹氏的舊部入駐靜苑,雖然不太可能有人認得你,或者聽過你的名字,但為了安全起見,最好還是改一個!”
山宗鄭重其事的點點頭,道:“我之前也思考過這個問題,不如請七郎賜名!”
他背棄祖宗,加入溟海盜,也不肯改名換姓,自然是為了堅持心中那點僅餘的世家子弟的驕傲。這時卻任由徐佑賜名,前後的改變,可見他確實將徐佑視為自己效命的郞主。
徐佑也不推托,想了想,道:“正月啟蟄,言發蟄也。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從今日起,你的名字,叫驚蟄!”
何濡解釋道:“驚蟄有三候,一候桃始華;二候倉庚鳴;三候鷹化為鳩。鳩,《章龜經》裡記載,仲春之時,林木茂盛,口啄尚柔,不能捕鳥,瞪目忍饑,故名曰鳩。等到了秋時,蕭殺氣盛,鳩振翅化而為鷹,搏擊長空,無與倫比。”
“化者,反歸舊形之謂。驚蟄三候,鷹化為鳩,指的是收斂氣息,蟄伏於春時,重新歸於起始。等到將來,秋風起,鳩又能複化為鷹。”
“理有常有變,然有變而常者,有變而變者。其在於物,雀變為蛤,鷹變為鳩,此應氣之變,變之常也。你要體會七郎的深意,身為鳩,心中常有化鷹之誌,不讓此名蒙羞!”
“謹受教!”
山宗一改平時的嬉皮笑臉,撫衣下拜,道:“驚蟄參見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