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阿娪說七郎善虐謔,果不其然!”
郭勉體胖,說了這會話,大冷的天,竟然出了一頭的汗,輕輕拍了下手掌,一個體態窈窕,姿容甚美的婢女走了進來,拿著絲質的峨袍,左下角的衣麵上繡著一隻金絲銀線的喜蛛。還有另一個婢女端著銅盆,盆底同樣是金銀雙色的喜蛛,裝著冷熱適中的溫水。
徐佑眯了眯眼睛,覺得這隻喜蛛有點麵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郭勉先用溫水淨了手臉,然後任由婢女解開了外衣,就這樣當著徐佑的麵,擦拭了身體後重新換了一套袍服。
雖說楚人風氣大開,有朋友上門,當麵換衣的不在少數,但那些好歹都是美男,郭勉這一身肥肉,看起來實在不是那麼的賞心悅目。
重新坐下,郭勉神清氣爽,看起來舒服了許多,眼中帶著幾分玩味的神色,道:“七郎可有想問我的事?”
徐佑現在一頭謎團,自然有許多事情想要知道,但郭勉不直言,卻讓他來問,如何被抓,又如何被放,其中牽扯何止千頭萬緒?他要是問,頂多問上兩三個問題,不可能事無巨細,追究個沒完,那樣就失了風度。可要是不問,就如同幫人打贏了一場賭局,卻連賭注和勝負都不知曉,未免太憋屈了點。
徐佑自重生以來,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其中不乏城府森嚴的老狐狸,卻不曾見過像郭勉這樣難纏的對手。他很擅長利用身體上的優勢,因為胖子的體態和笑容總會讓人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放鬆警惕,一不留神,就可能吃了個暗虧。但這種看似狡詐的手段又拿捏的恰到好處,或許會讓你感到棘手,感到難以應對,卻不會真的因此而生氣反目。
“郭公日後有什麼打算?”
不管前因如何,也不管結局如何,最主要的一個問題,是郭勉日後該如何自處。若是一切照舊,說明江夏王在這一波對抗中不落下風,若是有所變化,也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分析因果。比起直白的問他如何被抓,又因何被放,既高明的多,也有趣的多。
郭勉登時笑了起來,高手過招如同弈棋,你來我往才見其中真趣。其實他也非是故意刁難,隻是隨性而至,考校一下徐佑,看看他的應對如何。要知道小處最易看出一個人的細節來,人有大智、小智和急智,徐佑能從沈氏的圍殺中脫身,可見小智;能在揚州這等迷亂的時局中破出一條血路,可見大智;今日於問答之中又見急智,無疑讓郭勉很滿意。
對於人才,尤其跟太子有仇的人才,不管是江夏王,還是郭勉,都有興趣深入的結交一番。
笑聲漸消,郭勉斜斜靠在背後的玉枕上,目光似乎要穿透屋頂,投射到九霄之上。不知過了多久,眸子裡浮上一絲難以名狀的落寞。
“逝將候秋水,息景偃舊崖。我誌誰與亮,賞心惟良知。陸緒的這首詩作,真是上品,極得我此時的心境。七郎,這揚州繁華地……以後就是你們的了!”
徐佑渾身一震,他想了許多種結局,卻怎麼也沒想到,郭勉放棄的,竟然是整個揚州!
“郭公,你……”
郭勉歎了口氣,雙手撐著案幾,如肉山般的身軀站立起來,道:“今日談興儘矣!七郎,既然你叫我一聲世叔,感謝的話就不多說了,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隻要我有,定讓你歡愉而歸。”
“實在不敢當,我隻是蠅附驥尾而致千裡,略儘了綿薄之力。郭公方才賜我的指環,若是酬功已經足夠了。”
徐佑臨時改變了主意,郭勉的話中包含了太多信息,一時半會不能窺見全貌。不如先緩一緩,瞧瞧虛實再做決定。想來以郭勉的豪富,也不會真的就拿一個指環打發了自己!
“富貴麵前,能鎮定若斯,徐氏之興,指日可待!”郭勉轉身往內裡走去,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去吧,阿娪在外麵等你,心中不解之處,大可向她求證!”
辭彆郭勉出來,徐佑精神還是有點恍惚,山風吹來,冰冷刺骨,他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近處宮燈點點,好似天上繁星,卻是萬棋帶著幾名侍女從角落裡走了過來,道:“郎君,夫人在等你!”
再見詹文君,跟之前大有不同,不僅兩人間隔開了青簾布幛,萬棋也陪侍左右,須臾不得離開。徐佑沒有問為什麼,似乎這一切都再正常不過,坐下後並不遲疑,徑自說道:“郭公可是要離開揚州?”
“是!”
詹文君的語氣中透著幾分壓抑的惱怒,道:“不僅人要離開,郭氏在揚州的所有產業也要交由司隸府處置,不得私自留下一處田宅。”
徐佑悚然,敏銳察覺到此中的深意,道:“那,船閣?”
詹文君沉默了一會,道:“船閣解散,所有船工放歸原籍,包括奴籍,也出籍變作齊民,交由各郡縣嚴加看管,並劃撥田地和宅院以安穩度日。”
徐佑終於明白過來,太子針對郭勉,一來是要斷了江夏王的財源,三吳之地,商賈輻輳,是籌錢的不二之選;二來,正是為了船閣!
宋明以前,間諜係統並不算發達,重要性也常常被人們忽視。比如楚國,雖有司隸府,但那是皇帝的耳目,調用的是全天下的人力物力才打造出來的監察機構,不具備可複製性和參考價值。以太子之尊,手下也沒有成型的間諜機構來為他刺聽朝野動態,更沒有這方麵的人才和超出時代的前瞻性認知。
可江夏王不同,或者說江夏王跟太子唯一的區彆,不在於見識,而在於郭勉!
十多年前,江夏王派郭勉前往揚州,目的隻是為了聚斂錢財,並無其他的野心。但讓所有人驚訝的是,郭勉不僅僅是商業上的奇才,他真正的本事和價值,其實是搞一些不可見人的秘密組織。
十餘年間,郭勉殫精竭慮,儘展才華,一方麵將生意做到了楚國二十二個州,“凡有楚語,皆見郭船”,可謂貨通天下,富甲一方,成為江夏王最穩固也最得力的財源;另一方麵,以超凡的嗅覺和組織能力,暗中建立起了船閣。
船閣對外宣稱,隻是普通的商業機構,為了打探各地糧米絲帛的物價行情。郭勉做的就是低買高賣的生意,所以起初並不引人注目。也正因此,船閣能夠在沒有乾擾的情況下慢慢發展壯大,終至如今這般難以遏製的地步。
太子必定是在跟江夏王的明爭暗鬥中吃了不少虧,這才發現船閣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故而定計用謀,讓揚州刺史柳權勾結天師道,想要從郭勉下手,一勞永逸的解決麻煩。當然了,要是能順帶再攀扯一下江夏王,那就再好不過。
他們顯然已經接近成功,但徐佑的出現打亂了一切。白蛇顯聖後挖出的數十具白骨,直接拖累了天師道揚州治和杜靜之的名聲,引得皇帝有了插手的時機和借口。孟行春奉旨東來,既是為了處置天師道,也很有可能是為了調和太子與江夏王的內鬥。
“家財歸於主上,倒也沒什麼。錢財身外物,沒了可以再賺,這都無關要緊。可船閣倒了,家舅在揚州十年心血,毀於一旦……太子是龍子,江夏王也是龍子,主上這次未免太偏向了一點……”
細聽詹文君說起緣由,徐佑的推測果然不錯。孟行春此來,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解決太子和江夏王之爭。他在吳縣時去見過郭勉,當然不會直接說是皇帝的旨意,但大家都明白其中的含義。然後通過宋神妃,將消息傳遞給十書,再由十書稟告江夏王。江夏王權衡利弊,還有什麼好說的,隻能忍痛放棄了揚州這個據點和數之不儘的錢財,以及曾給他多次立下過大功的船閣。
“也不算偏向,江夏王沒有犯大錯,卻受此重罰,可想而知,太子一方的結果,隻會更重,不會更輕。”
徐佑由衷的佩服,道:“若論帝王心術,主上真是無可能及者。太子交接重臣,通好天師道,與兄弟鬩於牆內,主上先罰江夏王,等處罰太子時,足以讓他無話可說。”
還有更深一層,徐佑沒有明言,安子道借此良機,同時敲打太子和江夏王,說明這位在位四十多年的皇帝,開始對身後事不放心,太子是儲君,江夏王手握重兵,消弱了兩人,是為了日後朝中的局勢平衡,也是為了君臣間,能夠留下一分平安過度的餘地。
“郭公既然平安,已屬萬幸,其他的不必介懷。想來要不了幾日,孟行春將會在揚州掀起一場大風雨,我們拭目以待就是了!”
“嗯!”
房間內突然變得寂靜起來,兩人都沒有做聲,隔著青簾布幛,看不到對方的容顏,可卻似乎能夠在有形無形之間聽到彼此的心跳。
先是慢,然後急,最後交彙在一起,複歸平淡!
“你……也要離開揚州嗎?”
“嗯!”
“去哪裡?”
“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