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這時,他才知道兩人的屍體已經被找到,死者家眷帶著數十人跪在縣衙門口不起,還有人作證說看到屍體是從至賓樓裡運出。不過幸好早一步讓黃祁他們出了城,現下死無對證,席元達並不怕顧允能將他如何。
果不其然,到了縣衙,顧允對他十分的客氣,並不是對待人犯的態度,簡單問了問昨天的事,說起外麵民眾喊冤,他身為錢塘縣令,隻能如此行事,要席元達這幾日先不要離城,等案情查明還了他的清白再走不遲。
席元達哪裡肯困在此地,搬出了杜靜之,說道尊相召,不敢延誤,若有跟案情相關的事宜詢問,他自當親來錢塘,聽候發落。這一番扯皮一直扯到了中午,顧允不鬆口,席元達也不敢真的甩袖離開。午時剛過,鮑熙突然來報,錢塘湖邊冒出來一條白蛇,而詹文君就在現場,還發現了先前丟失的鹿脯。
此次錢塘之行,處處碰壁,幾乎深陷絕地,所有的起因,都是這塊神鹿的鹿脯,席元達此時再想走也不可能了,何況他也想看看白蛇是真是假,跟著鮑熙去了錢塘湖。行至半路,詹珽和苦主竇棄也被李定之和杜三省帶衙卒押著一同前往,席元達瞬間有了不詳的預感,但騎虎難下,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哪個靈官?”
“喏,就那個,天師道揚州治的消災靈官席元達,我在吳縣時見過,聽說……嘿嘿……”
“聽說什麼,彆賣關子,回頭我請你喝酒!”
那人壓低嗓音,道:“聽說這個席元達是吃狼奶養大的,沒人心,做事狠絕……”
“啊,那還能當靈官?”
“杜祭酒的螟蛉義子,能一樣嗎?”
席元達聽不到這些議論聲,他也對這些螻蟻民眾的話不感興趣,盯著詹文君身邊的白蛇,似乎想要發現一點破綻。
無論如何,他絕對不信,世間有白蛇,且恰好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錢塘湖畔!
這是詭計!
詹文君見他不言不語,將手中鹿脯遞給鮑熙,道:“鮑主簿,請你過目,這是敝府部曲剛剛從白蛇的洞穴中找到的。”
鹿脯殘缺了一大半,沒有沾染一丁點的灰塵,也不見腐爛變質,鮮嫩如剛做成時的模樣。鮑熙接了過來,交給竇棄,道:“竇郎君,你仔細看,是不是你丟失的鹿脯?”
竇棄被突兀出現的白蛇嚇的六神無主,以為天降神物,必有所報。他惡事做多,又篤信鬼神事,此刻連話都說不完整,麵對鮑熙深沉的目光,手腳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支支吾吾的道:“我,我……我也不知……”
“嗯?”
鮑熙淡淡的道:“杜祭酒賜你神鹿的鹿脯,是何等榮耀之事,你竟然連鹿脯的形貌都記不清晰?”
大冷的天,竇棄汗如雨下,偷眼去看席元達,道:“這,這……”
杜三省怒聲道:“問你話,看什麼彆人!快說,不然我先治你個不敬之罪!”他是錢塘縣尉,主掌刑盜事,正是竇棄這等遊俠無賴的克星。
竇棄失色,跪了下來,道:“是……不,不是……”
“到底是,還是不是?”
“我那塊鹿脯跟這塊有……有些相似,但……但缺了一半,又過了月餘,實在,實在分辨不出……”
席元達突然道:“問鹿脯真偽不急,我倒是想先問問郭夫人,這條白蛇,是真是假?我聽聞寧州越州等地有人用白漆塗於蛇身,可以以假亂真,愚弄百姓,方便詐取錢財。說不定這條白蛇也是如此,三位郎君,何不上前驗看一二?”
“這……”杜三省猶豫了下,道:“白蛇神異,見人不避,若我等貿然上前,恐驚擾逃竄,傷及周邊民眾……”
“即是神物,自然不會傷及無辜!”席元達冷哼一聲,道:“諸位不願,那我就親自動手了。”他攸的伸手,不見如何動作,從身後衙卒腰間抽出鋼刀,就要將白蛇斬於刀下。這是席元達式的解決問題的法子,既然詹文君所有的謀劃都出自這條白蛇,那先將白蛇斬殺,自然讓她無計可施。
簡單,粗暴,卻很有效!
鮑熙大驚,道:“席靈官,不可造次!”
詹文君冷冷一笑,萬棋上前橫在了他和白蛇之間。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立時有人大聲道:“殺白娘娘了!”
“殺白娘娘?誰敢?誰敢?我跟他拚命!”
“席元達,天師道的消災靈官!他拿著刀,啊,大家快看……他要殺白娘娘了!”
“好老狗,說書人果然說的對,道人都不是好東西!”
後麵的人都看不到前麵的情況,但以方圓五米為界,每一處人堆裡都有一人在神情激動的說席元達殺白蛇,然後被身邊人往四周傳播,不消片刻,圍觀的上千人儘人皆知,一時群情憤慨,起哄的,喊嚷的,擠靠的,場麵近乎失控!
此等關頭,顯出鮑熙的急智,斥道:“席靈官,要惹起民亂,彆說是你,就是杜祭酒也難辭其咎!你一時焦躁,卻害得杜祭酒惡名加身,其心何安?”
席元達從來不把黎庶百姓放在眼中,不然也不會想要在此刻斬了白蛇,可人過一百,山山海海,放眼望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根本看不到邊,那種聲勢,等閒難見。他心中一虛,又斜眼看到朱睿混在前排的人群中,正對著他冷眼旁觀,那種從心底發出的無力感,真是憋屈的要死,手中鋼刀仿若千斤之重,終於緩緩放下。
鮑熙鬆了一口氣,立刻派出衙卒,安撫了一會,才讓人群漸漸恢複了平靜。
“好,權當白蛇是真!”
席元達將鋼刀擲地,惡狠狠道:“神鹿的鹿脯乃我師尊親製,各位何不來問我真偽?”
李定之一直沒有開口,老態龍鐘,氣都喘不上來,道:“靈官不要介意,我們也是為了早日找回鹿脯,讓大家都安心。既然靈官說了,我厚顏請教,此鹿脯真否?”
席元達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這是真的鹿脯,不然這些時日的種種謀劃豈不成了笑話,剛要開口,卻見詹文君走前幾步,用隻能兩人聽見的聲音道:“席靈官,你可想清楚了,至少有十數人可以作證,這條白蛇本來是條細小的普通青蛇,在錢塘湖邊棲息多時,偷了鹿脯後才變作通體雪白,要不是隻吃了一半,很可能羽化飛升,蛻變成人。說到底,還是杜祭酒法力高深,製成的鹿脯是至寶神物,引得靈蛇也動了偷盜之心……”
席元達登時住了口,若是否認,世間僅有七塊神鹿鹿脯,各有去處,又哪裡尋來彆的神鹿鹿脯讓青蛇變白蛇,換言之,豈不是說杜靜之是個騙子?可若是承認,鹿脯被白蛇偷走,這是神靈異事,屬於佳話,無論如何也扯不到至賓樓頭上,又怎麼借此吞下詹氏的萬貫家財?
兩難之間,唯有權衡利弊,時至今日,詹氏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日後再尋機會也不是不行,而杜靜之在江東多年養望形成的巨大名聲,卻不能有絲毫的損傷,這可是他們兩師徒立身之本。席元達隻覺腹中火氣越來越旺,真的想不管不顧大殺一場,手指緊緊一握,青筋暴起,又緩緩鬆開,目光仿佛要將詹文君碎屍萬段,一字字道:“不錯!這就是在至賓樓裡丟失的鹿脯,承蒙郭夫人尋找,我代道尊謝過!”
詹文君笑了笑,道:“杜祭酒造福蒼生,我心懷敬仰,能做些許小事,靈官不必掛懷!”
鮑熙撚了撚胡須,道:“既然鹿脯找回,可稍後請靈官到縣衙做個證,詹郎君和竇郎君也去,簽字畫押,由明府銷案即可。”
席元達不作聲,算是默許了,他以為詹文君的計策僅止於此,也不想節外生枝,一心想著秋後算賬。詹珽和竇棄麵麵相覷,也無話可說,他們本就是棋子,身不由己,也沒有選擇和做決定的權力,席元達都認了,他們幾個膽子敢反抗?
隻是任誰也想不到,七塊鹿脯奪取七家士族的億萬家財,六處皆順利完成,唯有錢塘詹氏,布局最為縝密,計劃百無一疏,先後動用了兩位靈官,耗時兩月有餘,最後竟然栽在一條白蛇身上,尤其還不清楚這條白蛇的來曆,栽的莫名其妙,實在讓人無語凝噎。
鹿脯事畢,天師道在錢塘可謂一敗塗地,席元達心中怒氣不問可知,正要掉頭去縣衙簽押後離開,天空中猛然響起一陣笛音,綿綿長長,若有若無,可偏偏在耳邊徘徊不去。一直盤臥不動的白蛇猛然一動,紅信吐出,仿佛聽到了神明的召喚,遊弋著身子,沿著河岸的草叢,往西邊去了。
人群頓時起了騷動,鮑熙怕出意外,高聲道:“杜縣尉,你帶眾衙卒分成一行,組人牆,攔住民眾,任何人不得近前,違者可立斃。”
杜三省官職雖在鮑熙之上,但大家都是明白人,所以轟然領命,大聲將鮑熙的話傳了開去,一眾衙卒全都鋼刀在手,映著日光,折射出冰澈入骨的殺機。老百姓大多怕事,再愛湊熱鬨也不至於湊得被立斃當場,所以騷動能夠維持在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不至於鬨的不可收拾。
詹文君也緊跟著下了命令,讓所有部曲圍著白蛇前行,既不能讓外人接近傷害白蛇,也預防白蛇混進人群受傷。說來也怪,白蛇不知受了什麼影響,隻沿著河岸的路線行進,如此亂哄哄的的局麵維持了不到盞茶的時間,白蛇在一處宅院前停了下來,然後一閃,竟從牆角的小小破洞鑽了進去。
席元達愣了一愣,等他反應過來,白蛇已經不進了蹤跡。詹文君的聲音隱約傳入耳中:“……白蛇乃天地神物,不能丟失……此宅主人必不會見怪……我當親自賠罪……”,然後是李定之顫顫巍巍的聲音:“這裡似乎是魏太仆卿的舊宅,多年荒廢,恐已無人安住……”接著是鮑熙做了決定:“……如此,可先破門進去,尋到白蛇後再出來就是……切記,不可毀壞器物,諸遭折損,由你郭氏負責……”
砰!
院門被詹文君手下的部曲用力撞開,眾人一擁而入,席元達來不及阻止,並且也沒有理由和借口組織,渾身上下一片冰冷,到了此刻,他終於明白詹文君想要做什麼了!
天暖如春,可每一道陽光,仿佛一道道鋒利的冰刀,在席元達身上,割出了千萬道血痕,
入骨,
入肺腑,
全是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