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茶吃了快兩個時辰,滿屋的茶客先是聒噪起哄,慢慢的歸於無聲,一個個聚精會神的聽周七巧講述這條白蛇的故事。人間有愛,妖亦有情,五百年輪回不止,滄海桑田,水枯石爛,可救命之恩卻沒齒不忘,相識斷橋,相知雨後,曆儘劫難,終成眷屬,這一曲人與妖的戀愛,仿佛比之秦漢以來所有的愛情故事都要蕩氣回腸,讓人潸然淚下。
周七巧口乾舌燥,但看著缽盂裡的錢慢慢堆滿了出來,心中的爽快實在無以言表。徐佑之前跟他們承諾過,說書過程中收取的錢財全歸他們所有。也就是說,除了每日五百文的固定收入,還有額外的這些賞賜可以納入囊中,隻看今日茶客們的反饋,粗略估計一下,縱然沒有五百文那麼多,也相差不是太多了。
這時候他才記起去找徐佑,可四周望了望,沒見到人影,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一行人已經悄然離開了。
同樣離開的還有韓七,他聽了小半個時辰,雖然覺得很有吸引力,但起初跟李福的爭執吃了虧,心裡一直不滿,這種不滿也延續到了說書人身上,起身走到門口,罵罵咧咧的道:“什麼說書人,一隻吠吠老狗!人和蛇的淫靡之事亂彈一氣,等我告上縣衙,治你個傷風敗俗的罪名!”
他一邊憤憤著,一邊暗自盤算如何出了這口氣,不成想剛走進一個小胡同,兩個青衣人圍了上來,一左一右將他綁到了角落裡,起手對著肚子就是一記重拳,然後不分手腳,全往身上招呼,並且這兩人明顯是有武藝在身,落點刁鑽,痛徹入骨,外麵還不見傷痕,真是下黑手的行家。
“記住,回家了閉上嘴!否則,錢塘湖裡沉一家七口還是很容易的……”
“是是是,我知道,我閉嘴!你們彆打了,放過我吧。”韓七心膽俱裂,跪地求饒,他家裡一妻兩妾,三個兒子,正好七口人。
錢塘城內的東市從晨時起就人頭攢動,摩肩擦踵,一眼望不到儘頭。作為區域貿易最為集中的場所,人流量向來是全縣乃至周邊數縣之最,日間到這裡來進行各類貨物交易的人不下千餘。
跟周七巧同樣衣著裝扮的人,站在市場最中的一處半人高的木台上,正以清晰明朗的口音講著白蛇傳。在他周圍先是稀稀拉拉的十幾人,然後變作數十人,再然後圍了裡外三層,後來的人需要拿著胡凳或磚石來墊腳才能看到台上的人,至於能不能聽的清楚,就要看各自的耳力了。
“……那白素貞捏了劍訣,飛身入雲,和蜈蚣精大戰了起來,不下三百回合,突然隱了身,偷偷來到蜈蚣精身後,一劍刺向他的腰心。你想那寶劍何等鋒利,立刻破開了黑甲沒入了肌膚,噴出一股青色的血跡……”
“好!打的好!”周圍響起震天的叫好聲,觀眾的情緒完全被調動了起來,更有人高呼:“殺了他,殺了蜈蚣精!”這是入戲太深,已然快要成腦殘粉的節奏了。
說書人看著台下,乾咳一聲,笑眯眯的道:“容我喝口水……”
轟!
又是一陣大笑,有識趣的馬上喊道:“快快快,先生這是要潤口之資,有錢的快捧個錢場……”
“那你這沒錢的怎麼辦?”
這人嘿嘿一笑,不知從哪裡尋來兩根短短的圓木,舉到高處啪啪一擊,道:“我專門湊個人場!”
距離木台不遠的地方聚攏著一群人,為首的坐在胡床上,大冷的冬天穿著單薄的夾棉裲襠,兩條胳膊赤條條的露在外麵,要不是現在不流行紋身,估計會在肱二頭肌紋上左青龍右白虎。
“那邊亂糟糟的在乾什麼呢?”
“稟行主,好像是在說故事,我剛才去聽了會,還他媽的挺有意思的。”
“故事?”
行主表示沒興趣,摸了摸肚子,眯著眼道:“你這憊懶狗兒,還有心去聽故事,趕緊想想去哪給弟兄們弄點錢,三天沒開張了……”
“嘿,行主可冤枉我了。”他湊到行主耳邊,道:“你可知道那說故事的家夥是收錢的,叫什麼潤口資,我擠到前麵瞧了瞧,怕是有上千文。”
“什麼?說個破故事還能收錢?”
行主騰的坐了起來,怒道:“好啊,哪鑽出來的羌奴,來我的地盤做買賣還不交厘金,膽子不小!”
羌奴是罵人的話,奴婢本就下等,加上胡人的羌字,更加的低人一等。至於厘金,也就是保護費,這些混跡在東市的遊俠兒,聚眾成黨,收取商戶的厘金,已是不成文的規矩了。
“走,去會會他!”
行主帶著眾人,手拿著棍棒,氣勢洶洶的剛走出數米,突然有一人冷冷道:“周相,到哪裡去?”
行主一看,身子頓時軟了,諂笑道:“市令,您怎麼來了?”
一市的最高長官為市令,下屬有市吏和錄事,再下有薔夫和門卒,負責治安管理等市務,在市場說一不二,權力極大。很多遊俠兒組織跟市令或者市吏等都有來往,否則也不可能坦然處之的收取保護費嗎,這點古今如一。
這個周相在東市的勢力不算太大,跟市令攀不上交情,但跟市令身後站著的市吏交情頗深,每兩三日都得聚一起吃吃喝喝嫖嫖妓,順便將收來的保護費二一分作五,屬於利益合作的狗肉朋友。
市令沒搭理他,道:“來人,將這群持械亂市的賊子拿下!”
一群如狼似虎的薔夫、門卒蜂擁而上,不等周相辯駁,就將他和一眾手下製服於地,塞口縛手,無聲息的押著去了。
市令看了看說書的木台,依然熱鬨非凡,沒有被這裡的動靜驚擾,道:“這是第幾批了?”
市吏默然道:“第四批!”
“好,還有最後一個,叫什麼來著?”
“張旺!”
“張旺……哼,真是辱沒了張姓。走,去會會這個市南的行主!”
市吏心中暗恨,這次抓捕明明是為了鏟除那些跟市令沒交情的遊俠兒,要不然勢力最大的王回和費通也不會在今天一個比一個老實,讓人抓不到絲毫把柄,肯定事前得到了市令的通知才隱匿無形。
真是好手段!
從今日以後,整個東市的遊俠兒就完全被市令掌控了。不過他也不敢多說什麼,因為今天的整頓市場的行動,市令奉了顧允的手諭,並非擅自做主。他做官多年,深通各種門道,可以陽奉陰違,也可以虛與委蛇,跟市令對著乾都無妨,卻不敢無視顧允的命令。
吳郡四姓,顧陸朱張,那是人人仰望的所在,他小小市吏,又有幾個腦袋冒這個險?所以方才周相被抓,他一聲不吭,連句求情的話都沒有。
相同的一幕,在鄉市、裡市、草市和墟市等人頭聚集的地方齊齊上演,徐佑事先安排好了人,負責烘托氣氛,引導輿論,該叫好時叫好,該起哄時起哄,老百姓都有從眾心理,隻要第一波好評如潮,後麵就很難再被踩下去。最重要的是,遇到搗亂的要第一時間拿下,譬如韓七,譬如周相,所謂傳播,就是如此,明裡暗裡都要用心。
不出一日,這些聽過白蛇傳的人會回到他們居住的地方,告知親朋好友,再通過口口相傳,十日內就可傳遍三吳。
傳播學是門大學問,但不外乎狂轟亂炸,在最短的時間內形成最爆炸性的傳播力度,一旦形成初期的規模,在螺旋效應的作用下,效果很快就能擴大十倍百倍。
回明玉山的路上,履霜強壓著興奮,道:“恭喜小郎,賀喜小郎!”
徐佑抬頭望著山路,冬日闌珊處,林木儘禿,蕭殺情景總讓人心情抑鬱,輕聲道:“何喜之有?”
“小郎初試牛刀,就攪得錢塘風雲變幻,如何不喜?”
徐佑搖搖頭,道:“逼上梁山而已……”
“梁山?”
徐佑笑道:“那是另外一個金戈鐵馬的故事了……”
到了山莊,何濡正老神在在的斜靠在西角屋簷下曬太陽,秋分在一邊聽他說話:“七郎為人是不錯,但缺點也很明顯,就是心還不夠狠。”
“心底良善,那不是應該讚美的嗎?”
“若是小農之家,心底良善自然受四鄰讚美,但想成大事,必須狠的下心。秦二世胡亥得位後將兄弟姊妹數十人車裂而死,漢主劉邦逃難時可以將親生兒女推下車駕,武帝劉徹將死時能夠立子而殺母,魏末帝曹祁更是持鞭抽打親生母親,你說,若是心善之人,可以做到這些嗎?”
“小郎自然做不到這些……可是,”秋分似懂非懂,道:“若心不狠就做不來大事,郎君又為何願意輔佐他呢?”
“這句話問的好!”何濡側頭望著秋分,道:“這麼說吧,如果有一天,七郎必須殺了你才能脫離險境,他心不狠,如何下得去手?”
秋分嚇了一跳,眸光裡先是露出恐懼,慢慢的又消散了去,道:“若真有那麼一天,我自行了斷就是,絕不要小郎為難。”
何濡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七郎雖沒有狠辣的心術,卻有使人甘願赴死的氣概。從私裡講,我們這樣的人,誰會真的喜歡跟隨一個翻臉無情的主公呢?”
“那可未必!”
何濡和秋分同時轉身,秋分興奮的喊道:“小郎,你回來了。”
徐佑曲指彈了她的額頭,道:“彆聽其翼胡說八道,不會有那樣的情況出現,真到了那種地步,恐怕大家都必死無疑,何來殺一人才能脫險的謬論?”又斥責道:“讓你教秋分讀書識字明理,你跟她說這些做什麼?”
何濡笑道:“你們出去喝茶聽書卻不帶秋分,我看她悶著無趣,閒聊而已,七郎莫怪。”
徐佑拿他沒轍,入座後說起今日在六清茶樓的見聞,何濡點點頭道:“南人愛鬼神事,白蛇傳引起轟動在預料當中,但轟動之後,如何引天師道入甕,則要細細琢磨才是!”
之後三日,說書人的範圍從錢塘擴展到了周邊,又三日往東南蔓延,再三日傳了大半個揚州,僅僅半月時間,就在三吳地區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力。從阡陌中耕作的農夫,到市井裡閒談的遊俠,再到青樓花巷,酒肆逆旅,幾乎無人不知白素貞,無人不曉許漢文。更有那些書生名士,開始引經據典,考究白蛇傳裡提到的許多人物地名,比如西湖,比如天雲山,比如白鹿觀,比如刺史木茂,比如道士青見,一時衍生出不少軼事,引得世人追捧,名聲大噪。
諸暨位於浦陽江中流,是戰國時越國故裡,西施故鄉,自古就是出美人的地方。要說諸暨城中最好的去處,莫過於位於城西的那座翠羽樓。樓中有位舞姬,名叫春水,容貌固然春水般清澈動人,歌聲更是冠絕諸暨,如同化作鳳舞於九天上,有人稱堪比錢塘宋神妃,為一時雙絕。
十八個士子圍坐在翠羽樓中,除了一人穿著普通的夾棉布服,其他的無不是綾羅錦緞,光鮮過人。眾人把盞共酒,談詩論畫,自然也少不了說一說時下最火的白蛇傳。
“要說這白蛇,著實寫的妙。我聽那說書人說了一日,已經費了三千文的潤口之資,要不是天黑宵禁,真想讓他一氣說完才好。”
“誰說不是呢?你才聽了一日,我已經連聽三日還樂不思蜀。哎,不知那白素貞被青見道人壓在西湖邊的元陽靖廬之下,到底出不出的來?”
“其實也怪,白蛇傳似是而非,像是本朝發生的事,卻又不像。”
“怎麼說?”
“先是天雲山,錢塘縣確實有天雲山,這跟事實符合。但山中並無道觀,更無什麼白鹿觀。然後是西湖,錢塘隻有一座錢塘湖,也叫明聖湖,卻從來沒有西湖的名號。再者,木茂刺史,茂,卯也,木卯為柳,這明顯諷的是揚州刺史柳權……”
“那,青見道人怎麼解?”
“莊子雲對辯為爭,對辯當然要見麵,青見恐怕是個靜字……”
“靜?莫非是杜靜之?”
“不好說,也說不好!”
“咱們今日是要議結社的事,這白蛇傳隻是鬼神之論,姑妄聽之,且莫信之。若不是以鬼神諷當下,也就罷了,若真是如你所料,牽扯到了柳刺史和杜祭酒,你我有幾個腦袋夠參與到這等事去?”
“也對,好好好,不談也罷,還是結社要緊。”
文人結社起於六朝,經過隋唐的發展,到了宋明時已經十分的成熟了。江東又是文人輩出的書香之地,結社之風幾成燎原之勢,這十八人都是諸暨本地人,因為誌趣相投走到一起,後來決定學習吳縣、錢塘等地的先進經驗,結社互助,共揚文名於外。
一人站了起來,端著酒杯,道:“諸兄,小弟不才,願為詩社取一名號,若得采納,幸何如之!”
此人名叫孔瑞,字子端,是會稽孔氏的旁支,雖然已經算不上門閥,可在諸暨依然是數得上的世族。他身穿朱衣,身高不過六尺,但容顏端正,環顧四周時誌得意滿,可見平日裡驕縱慣了。
“子端,你文才斐然,取的名號定然極好,我靜聽之。”
“元歎你還能‘迨其吉兮’,可我已經‘迨其今兮’了。子端你快些道來!”
“若這般說,元歎和幼叔卻又不及我了。”又一個士子站起身,端著酒杯走到孔瑞身邊,挽著他的手臂做合巹酒的模樣,道:“我可是‘迨其謂之’,比你們都急上三分!”
他人笑的直打跌,元歎和幼叔對視一眼,齊齊搖頭,道:“還是明初你厲害,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詩經?召南》裡有一篇《摽有梅》,是女子待嫁的詩句,共分三章,首章“迨其吉兮”表述女子尚有從容之意,次章“迨其今兮”已經見了焦急之情,到了末章“迨其謂之”,可謂迫不及待。文人聚會,說話自不會像山野村夫一樣直白,但這三人以文人自居,卻用女子待嫁來拍孔瑞的馬屁,風骨如何,可見一斑。
孔瑞笑了笑,他雖然知道這些人多為諂媚,但心底也是很歡喜的,道:“我昨夜得殘詩兩句:花謝小妝殘,鶯困清歌斷。我等結社,還不是為了花時月夕,燕集賦詩?正好取句中清歌二字,作清歌社,諸兄以為如何?”
“絕佳!”
“極妙!”
“清歌……滄浪之水清兮,歌以詠言!子端果然辭章鏃鏃,我等不及。”
孔瑞轉頭望著那個布服男子,意態懇切,道:“不疑,你覺得清歌社足以揚名嗎?”
這個布服男子,正是那日在吳縣外和徐佑有過交談的張墨,他笑了笑,道:“還不錯!”
孔瑞大喜,道:“有五色龍鸞這句話,清歌社必定大盛!”
既然張墨沒有異議,清歌社的名號算是定了下來,孔瑞今日做東,自然要讓一眾社友儘興,早下了重金要春水留出一天的空檔,不許接彆的客人。這會大事已了,特召春水進來獻歌。
春水身披翠羽薄衫,香肩微露,肌膚勝雪,玉腿開合之間,衫內風光若隱若現,幸好房內放著炭盆和紅爐,不然可真是要風度不要溫度了。她美目一掃,掠過張墨時微作停留,最後落在孔瑞身上,抿嘴一笑,明豔照人。
對她們這些以色侍人的青樓女子而言,怎麼取悅人心,已經是一種本能,無關容貌和才華,使錢最多的人,永遠可以得到最好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