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入夜,作為錢塘最大的逆旅,至賓樓罕見的閉門歇業,遠遠看去,平常通火通明的酒樓全是漆黑一片,不時有新入住的客人在門前被拒,得來的解釋,隻有輕飄飄的一句“客滿!”。
這不是至賓樓該有的作風,因此有那些心思熟絡的人,已經猜到這裡出了大事,但不管事情再大,不關己,自然高高掛起。
隻是苦了幾批剛從寧州趕過來的商人,都是至賓樓的熟客,多少年來隻要運貨錢塘,必定要住在這裡。誰想今時不同往日,一時沒了落腳的地方,一幫上百號人圍聚在樓前,叫嚷著要詹珽出來給個說法。
十七個青衣侍者攔住了他們,和顏悅色的勸說起來,但無論如何,想要進樓去,那是絕無可能。跟外麵的紛擾相比,位於至賓樓東北角最隱蔽的一處房舍內,滿滿當當的坐著九個人,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一身素黃打扮的詹珽坐在主位,手邊的花茶已經沏了三四次,口中還是乾燥的厲害。他的目光掃過座中的其他人,最後停留在跟他並排而坐的詹文君身上,臉上凝結出冷冷的笑意,道:“既然大家都沒話說,那就表示同意我的決定。擇日不如撞日,諸位齊聚一堂也不容易,來按了指印,從此詹氏跟天師道融為一體,無分彼此……”
詹氏人丁不旺,老侍郎死後,其他親眷也相繼亡故,嫡出子嗣僅僅留下了三房,庶出的還有幾人,但地位低下,像今天這樣的場合,他們是沒有資格列席的。嫡子分彆是站三子詹天,五子詹熙和八子詹泓。詹天嗜酒,無一日不醉,詹熙嗜賭,更是夜夜博戲,都是不成才的遊手好閒之人,除了每月從公賬裡分些例錢,也不做彆的營生。唯有詹泓還有幾分才乾,但多年前與人鬥毆,眇了一目,斷了雙手三指,從此自慚形穢,閉門讀書,也不參與家族生意。所以這些年詹氏能夠蒸蒸日上,全仰仗詹文君,詹文君離開後,就由詹珽一手把持。
詹珽是聰明人,既然大權在握,錢財上倒從來不虧待這些人,因此長年下來,他們也養成了聽話的好習慣。不等話音落地,年齡最大的詹天立刻表示讚同,道:“無屈說的不錯,能跟天師道攀上交情,那是彆人想都想不來的福分。咱們這點家業,奉給了天師,天師自然不會慢待了咱們……”
詹文君冷冷道:“之前不是揚言要賠付的人是竇棄嗎?怎麼,今日竇棄這位苦主沒來,天師道卻派了兩位靈官,想要做什麼?”她說著話,眼神卻望著坐在詹珽下首的李易鳳,以及李易鳳身邊的另外一個人。
此人生具異象,天庭比常人要往外凸出一大截,雙目因此深陷框中,鼻梁也很詭異的彎曲成了一個無法形容的怪狀,眉毛短粗濃黑茂密,卻偏偏唇薄如紙,讓人一望之下,渾身冰涼難耐。
詹珽並沒有介紹他的身份,不過詹文君手握船閣,不出門知天下事,哪裡還猜不出這是天師道揚州治五大靈官之一的消災靈官席元達。
據說這個席元達出生當日,先是娘親難產而死,一月後父親暴斃,三個月時突發山洪,全村罹難數十人,又長的極醜,被村民視為災星,經過眾議,連夜扔到了山間喂狼。
恰逢年方弱冠的杜靜之雲遊經過,見兩狼圍繞嬰孩,卻不加以傷害,嘖嘖稱奇,將他抱回收養。
三十年彈指即過,當年的棄嬰,如今已經是揚州治的消災靈官,位高權重,名聲響極一時,比起李易鳳也不虞多讓!
李易峰麵無表情,安坐不動,並不開口接話。按道理,這樣的場合他和席元達本不該出席,但詹珽並沒有對付詹文君的把握,所以強烈要求他們列席亮相,倚為支柱和奧援。
席元達一直低垂著頭,聞言望了望詹文君,豆子般的黃睛閃過一道貪婪,又轉瞬消失不見。不過女人的直覺是很可怕的,詹文君立刻感受到了他身上傳遞過來的那股異樣,身子沒來由的一陣不安,但她心性堅毅,等閒不為所動,臉麵上倒是毫無異色。
詹珽今天有兩位靈官坐鎮,底氣很足,也覺得勝券在握,慢條斯理的道:“竇郎君是天師道的道民,自願將賠付得到的錢財轉贈於天師,以惠及普天萬民。故而杜祭酒派了李靈官和席靈官來接洽此事。你久不在府中,詹氏的事也過問的少了,所以不知此事,不足為怪。”
這是暗諷詹文君是外人,詹文君搖了搖頭,對這個從小照顧有加的負恩人,她已經完全死心,轉頭對詹熙道:“五弟,你怎麼說?”
詹熙長長的打了個哈欠,他昨晚熬夜博戲,這會困頓的厲害,恨不得立刻完事去睡上一覺,道:“阿姊,你現在在郭府,使不儘的錢財,何苦來覬覦咱們詹家的這點家當?無屈說的話,自然有無屈的道理,就像三哥說的,跟了天師道,此後有了依靠,其實日子不一樣過?沒什麼不同的……”
他跟詹珽是博戲時的賭友,交情不是一般深厚,詹文君原不對他抱什麼指望。並且可想而知,詹珽必定許了他們什麼東西,比如先分了他們各自一筆錢財,並保證日後可以生活無憂、榮華富貴雲雲,以這兩人的淺陋見識,定是信之不疑。
卻不想想,家都沒了,錢也終有花完的一日,等到了那時候,彆人賞你飯吃,那是恩典,不賞你飯吃,就隻能等著餓死了!
詹文君的目光輾轉停留在詹泓身上,對這個八弟的遭遇,她心中憐惜,柔聲道:“阿泓,我還以為今天你不會來的……”
詹泓麵貌本來英俊,隻是傷了一目,再好看的人也變得猙獰起來,微微笑道:“我雖然閉門不出,但也知道什麼時候該出來走一走。阿姊,你放心,我總是支持你的!”
詹文君歎了口氣,要是可能,她絕對不想讓這個身世可憐的八弟陷入這樣內鬥的局麵中來,隻不過事關重大,她需要支持,而詹泓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詹珽十分不豫,譏嘲道:“詹泓,你彆忘了,這些年是誰供養你的用度?也彆忘了,要不是我挺身而出,你早死在那場毆鬥中了。”
這是詹泓的死穴,這些年了,沒人敢在他麵前提起往事。詹泓唇角一陣抖動,罩在袖子裡,從不示人的一雙廢手緊緊合攏,連詹文君都以為他要一怒而去的時候,詹泓卻出人意料的平靜下來,正對詹珽,靜靜的道:“多謝你了,當日救我一命。不過有句話我一直想問,那日我去雲樓狎妓,怕父親知曉,本就瞞著所有人,做的極其隱蔽,你又是怎麼及時出現在廂房內的?”
詹珽一愣,道:“不是早告訴你了嗎?我那日跟人議事,正好約定了在雲樓……”
“是嗎?”
詹泓的眼神很是平淡,道:“我起先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信了你的話。這幾年我讀書日多,見識也似乎開闊了些,偶然想起那日,似乎跟你所言,略有不同……”
詹珽心神一慌,不想再在這個話題說下去,道:“多少年的事了,還說起來做什麼。你既然選擇支持一個外嫁的女娘,那是你的權力,由得你吧!”
詹泓淡淡的道:“多謝阿兄體諒!”竟然也不再主動提起往事了。
詹珽這才知道,這個一直以來所有人看不起的廢物,似乎比想象中要難對付的多。詹文君也同樣目露異色,盯著詹泓看了又看,慢慢的浮現溫柔欣慰的神色。
“七叔,你怎麼看?”
詹珽不想再多糾纏,直接問起了坐在詹文君下首的一個老人。這人名叫詹亮,是一眾詹氏子弟的長輩,也是現存的唯一一個長輩了,他老眼昏黃,白發皚皚,但年輕時精明能乾,在詹氏很有威信,其實今日議事,成與不成,多要看他的態度。
詹亮也是道民,但並非盲目的信眾,要他捐獻錢財可以,但要拱手相讓整個家族,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我……我……”
可以外的是,詹亮在詹珽的逼問之下,竟然支吾起來,為難的看了看詹文君,張口欲言,卻又一時說不出話。
詹珽不耐道:“同意就同意,磨蹭什麼?兩位靈官在這裡,莫非要等你到天黑不成?”
詹亮臉色鐵青,卻又不敢反駁,好一會才顫顫巍巍的站起身,走到詹文君跟前,眼中全是慈愛之意,道:“你是出嫁了的人,有家業,有前程,彆再跟這些人攪和在一起了。詹氏存或不存,其實都不重要,你隻要好好的,比什麼都強。”
說完之後,正要表態,詹文君拉住他,低聲道:“七叔,且等一等,不急!”
詹亮不明所以,卻也知道詹文君還在為挽救詹氏而努力,搖搖頭道:“阿娪,看看你這幾個兄弟,救得了這一次,救不了下一次,天數有定,該亡的存不了,不要再費心力了。”
阿娪是詹文君的小字,自她主掌家業之後,已經很少有人叫過了。聽詹亮的話,詹文君心下感動,但卻異常堅定的道:“能救得一次是一次,詹氏的基業,絕不能毀在我們的手裡。”
詹亮歎了口氣,無奈的道:“有些事,你不知道……”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道:“夫人,婢子有要事回稟!”
“進來吧!”
一個婢女輕手輕腳的推開門,走到詹文君身後,湊耳道:“西郊傳來消息,事情已經辦妥了,這是手信!”
詹文君接過來,遞給了詹亮,笑道:“七叔,阿客的字已經寫的這樣好了……”
“啊?”詹亮急忙接過來,一看之下,果然是自家兒子詹雲的親筆,一時老淚縱橫,道:“阿娪,全仰仗你了。”
詹珽臉色大變,急忙一拍手,一個部曲應聲而入,吩咐了兩句,又匆忙離去。
詹文君美目生寒,道:“詹珽,你不認我這個阿姊,我不怪你;你要出賣家族,我也不怪你;可你為了達成目的,竟然派人劫持了阿客,知不知道,他是七叔年近五十才得的麟子,若有閃失,就是要了他的命!李靈官,你們天師道,就是坐觀道中之人這樣用儘惡毒手段,想要謀人家產的?”
天師道暗地裡再怎麼下作,明麵上也不能罔顧律法,甚至要比君子更加的君子,所以才用了神鹿鹿脯之計。聽詹文君如此指控,自然不能落人口實,李易鳳皺了皺眉,望著詹珽,道:“郭夫人所說,可是實情?”
詹珽慌亂之後,自然知道李易鳳這是為他開脫,忙道:“一派胡言,我跟阿客情同手足,豈肯做此豬狗不如之事?”
李易鳳點點頭,道:“無屈郎君是錢塘公認的正人君子,既然他說沒有,那自然是沒有的事,想必郭夫人有些誤會。”
詹文君笑了笑,自若道:“是不是誤會,等顧縣令大駕蒞臨,自會明斷!”
這次彆說李易鳳,一直沒有做聲的席元達,也身子一緊,粗弄的眉毛皺成了一個倒八字,說不出的邪惡和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