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君沒有說話,千琴卻冷冷斥道:“狂妄!”
何濡低著頭,伸手彈去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擺明不把千琴放在眼裡,懶得接她的話。千琴的怒意隔著屏風都能感覺的到,又是詹文君嗬責了她,道:“雖然不知道前夜發生了何事,讓何郎君流落街頭,但恩情什麼的,我不放在心上,想必郎君也沒放在心上,自然也就無所謂人情債。諸位要是彆無要事,此地不便久留,還是請回吧。”
何濡起身,道:”既然如此,七郎,我們走吧。“
徐佑笑了笑,知道他這是欲擒故縱之計,跟著站起,施了一禮,掉頭離開。
剛走到門口,何濡望著門外的景致,歎道:“可惜,可惜!”
徐佑正想著是不是要自己出場捧哏一下,聽到身後的詹文君問道:“可惜什麼?”
徐佑暗道:詹文君看來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淡定,畢竟牽扯到了家族,這可是士族子弟賴以生存世間的根本,尤其亂世之時。
“可惜今日之後,詹氏數代人幾十位英傑費儘畢生心血打下的這份家業將不複存在了。”
“葉起葉落,本屬尋常,漢魏以來,多少顯赫一時的王公貴族之家皆風吹而散,何況區區一個詹氏?在或不在,自有天數,非我等可以逆天而行。”
“此話看似有理,其實狗屁不通。要是什麼都扯上天數,又何必發奮而爭上遊?要是什麼都交給賊老天,我們這樣的人,存活的意義又何在呢……”
徐佑低咳一聲,手掩在唇邊,以隻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道:“說重點!”
何濡窒了一下,忍了瞪徐佑的衝動,回轉過頭,道:“最重要的是,此次詹氏之災,非天數,而是人禍。郭夫人本可以挽狂瀾於既倒,卻欲置身事外,將來如何見老侍郎於地下?”
詹文君沉默了片刻,道:“既然何郎君稱呼我為郭夫人,自也知道我已經不再是詹氏的女郎,這時候回頭插手詹氏的家事,恐怕於禮不合,也極易惹人爭議。”
這也是徐佑心中疑惑之事,以何濡的智商,不應該在說服詹文君時還特地將她郭家兒媳的身份點出來,那樣豈不是更增說服成功的難度?
何濡往回走了幾步,在廳中立定,道:“正因為你是郭勉的兒媳,詹氏的危局才更不能袖手旁觀。”
千琴嗤道:“危言聳聽……”
徐佑突然在腦海中浮現那晚金旌船被刺史府的墨雲都團團圍住的場景,看著何濡的背影,似乎觸摸到了一條潛伏在深處的暗線。
詹文君也是不解,道:“這兩者又有何關係?”
何濡淡淡的道:“郭夫人還欲逐客嗎?”
屏風後的倩影盈盈站起,片刻之後,將房內分隔成兩個空間,並將男女之彆分開左右的兩扇屏風往旁邊移去,露出一個身穿對襟雪白紗紋雙裙的妙齡女子。
她施施然走來,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流動輕瀉於地,挽迤三尺有餘,使得步態愈加雍容柔美,瀑布般垂落的青絲沒有梳攏成三吳仕女們最愛的靈蛇髻,僅僅用一條素色的發帶束起,斜斜的一縷青絲垂在胸前,簡單大方之中帶著幾分淡淡的慵懶,雙頰不施粉黛,純肌如花瓣般的嬌嫩誘人,整個人好似隨風紛飛的蝴蝶,又似清靈透徹的冰雪,讓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這樣一個集鐘敏神秀於一身的女子,在何濡口中,竟然隻是中上之姿?
到底你是審美奇葩,還是眼界太高?
徐佑又忍不住想要乜何濡了,甚至有些擔心會不會在以後的歲月中,因為這樣的動作而導致眼部歪斜。不過他能寥寥數語逼得一向不見客的詹文君撤扇麵談,這等嘴炮的功力,當真不同凡響。
“文君見過諸位郎君!”
詹文君屈身施了一禮,道:“剛才多有不敬,何郎君是雅達之人,莫與文君計較才是。”
何濡目的達到,見好就收,拱手道:“不敢!”
詹文君這才看向徐佑,道:“早聞徐七郎驚才風逸,今日一見,才知見麵更勝聞名。”
徐佑同樣施禮,道:“不敢!”
這位新寡文君不說樣貌出眾,單單這份待人接物的本事就不是一般士族女子該有的老練和通透。不過她雖然臉帶笑意,但眼眸中始終平靜無波,可見心智堅毅,等閒不為外物所乾擾。
眾人分賓主坐下,詹文君道:“何郎君方才所言,可否明示?”
“郭夫人應該已經得到消息,數日前郭勉被刺史府的人堵在長河津口,現在下落何處,尚不知曉。”
詹文君點點頭,道:“不錯!”
那夜之事早已經傳回了錢塘,現在不說人儘皆知,但至少該知道的人一個不少全都知道了。
“那郭夫人也該知道,天師道揚州治的祭酒杜靜之對夫人覬覦已久,日思夜寐,不得之絕不甘心?”
詹文君眸子深處泛起一陣驚駭之色,但掩飾的很好,沒有露出破綻,道:“郎君為何有此一言?杜祭酒乃三吳道首,神仙一流的人物,怎麼會看到上文君這蒲柳之姿?”
何濡冷笑道:“神仙?”下意識的望了望徐佑,見他眼觀鼻鼻觀心,根本沒搭理自己,卻也自動的省略了後麵的一千字,直抓主題,道:“此處隻有我等數人,郭夫人不必隱瞞,我既然敢說,自然有我的道理,要不要我詳細說說杜靜之是怎麼跟詹氏求你做妾,又怎麼跟郭勉暗中爭鬥數次,為了你結下了仇怨?”
詹文君對何濡產生了一種莫測高深的感覺,沉吟了一會,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道:“且當郎君所言是真,那跟眼下的形勢又有什麼牽連呢?”
“杜靜之已經買通了貴府的詹珽,也就是你的族弟,通過錢塘遊俠兒竇棄,串謀謀取詹氏的族財。跟你在這說話的工夫,想必至賓樓裡雙方也正相談甚歡,算計著是將整個詹氏撕爛咬碎之後分而食之,還是快刀斬亂麻,一口囫圇吞下去。”
“什麼?有這等事?”
詹文君微一蹙眉,道:“千琴?”
從屏風後應聲走出一個素衣女子,跟詹文君相似的打扮,沒有梳發髻,隻是用絲帶束起長發,肌膚細膩,眼神靈動,恨恨的看了何濡一眼,飛快的答道:“還沒有收到消息,最近我們的人手都派了出去,四處打聽郎主的下落,對錢塘這邊鬆懈了一些……婢子立刻讓人去查!”
千琴轉身招了招手,從屏風後又走出一個婢女,她俯耳低語了兩句,那個婢女從另一側的小門離開。
詹文君又吩咐道:“給幾位郎君上茶!”
徐佑笑道:“不必麻煩了,此地離至賓樓不遠,貴屬一去一回,盞茶即可,我們坐等就是。”
詹文君歉然道:“是我一時疏忽,招待不周,徐郎君莫怪。”
“女郎太客氣了,我們進門沒有多長時間,可你已經說了三次‘莫怪’,倒顯得我等成了惡客……”
詹文君展顏一笑,如春風化雨,暮雲晚晴,說不出的嬌美動人,簡單的陋室頓時化作了瑤池仙境,讓人留戀不已。
“徐郎善謔,大有庾法護之逸態。”
徐佑現在聽到庾法護的名字已經有些麻木了,莫非偌大一個楚國,隻有這位空穀白駒會說笑話不成?
詹文君麵對徐佑何濡這樣的猛人,不僅絲毫不怯場,反倒隱隱掌握了談話的節奏,目視何濡,問道:“何郎君,按你的意思,我家公公出事也跟杜道首有關了?”
“隻要不是蠢材,都知道想要對付詹氏,必須先對付郭勉。沒了郭勉的庇護,現在的詹氏不過是放在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而已。不過郭夫人也不必自責過甚,杜靜之之所以聯合刺史府陷害整治郭勉,背後應該有更大的陰謀和企圖,吞並詹氏以威逼夫人就範,隻是附帶的戰利品罷了。”
何濡眼神閃爍著異樣的神采,道:“說的明白一點,詹珽竇棄不過是小人物,看似高高在上的杜靜之柳權也隻是小人物,真正的大人物都在暗中弈棋,驅使這些棋子做前驅,我倒要看看,這一次的局,誰能笑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