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縣在錢塘上遊,徐佑目送山宗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草蕩之間,左彣低聲道:“郎君不是說錢塘瀆至滬瀆間駐紮著水師,為什麼又建議他在西陵上岸,走這條路入海呢?”
“從上虞到浹口入海確實安全不假,可那隻是針對平時而言。山宗現在已經在柳使君麵前備了案,我能想到這一層,刺史府多少才智高絕之士,豈能想不到這一層?幾乎可以預料,上虞一線早不知布下了多少明刀暗箭,隻等山宗過去送死。兵法雲虛則實之,正因為大家都認為走滬瀆是一條死路,所以才可能尚有一線生機!而且……”
“而且什麼?”
徐佑回頭遙望來時的江麵,思緒似乎又回到了昨夜遇到的那艘金旌船上,美女如雲,綾羅密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安坐不動的靜等墨雲都的人蜂擁而至,眼中透著智慧的光芒,道:“而且,柳使君當下的視線正停留在錢塘郭勉身上,對山宗的圍捕必然會有所鬆懈,隻要他能抓住這個機會,未嘗不能跳出一路上的層層包圍。至於說能不能安全抵達溟海,儘人事聽天命,還要看山宗自己的造化了!”
“郭勉?”|
徐佑點點頭,道:“起先,我以為山宗是刺史府的人,以此來栽贓陷害郭勉。後來想想,這個推斷並不成立,因為郭勉也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平白無故安插一個抄賊的把戲,一查就能查的明白,以刺史府的手段,不會留下這麼大的破綻。再結合山宗的言詞,可以斷定,是墨雲都的人在追捕山宗的過程中,發現他偷偷上了郭勉的船,報於柳權知曉後,這位手握東南半壁的使君大人便決定將計就計,在長河津口甕中捉鱉,拉郭勉下水……哈,為了一個商人,竟然出動了水師三艘艨艟鬥艦,不可謂不是大手筆。”
左彣對徐佑的思慮周到極為佩服,不過他心中還有一點疑問,道:“既然如此,刺史府又為何疏忽大意,放跑了山宗?就算當時舟船眾多,夜黑臨江,可刺史府應該有的是法子讓山宗不能隱匿身形,束手就擒才對。”
“這也是最初誤導我的判斷的原因之一,現在想想,當時墨雲都的人確實是故意放山宗離開。究其緣故,無非是害怕被郭勉知道山宗的真實身份,因為那樣一來,要是郭勉提出當麵對質,或者其他辯白的途徑,照樣很容易查明白山宗跟他其實毫無關係。與其這般,不如先放山宗逃跑,然後再派人追捕,反正對刺史府來說,一個小小的抄賊,無論如何也逃不出手掌心。等各自擒獲,如何炮製口供就是刺史府手中的麵團,想怎麼捏,就怎麼捏。”
左彣恍然大悟,道:“如此就說的通了,虧得郎君洞明燭照,不然我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
徐佑笑道:“我也是事後諸葛亮……要不是山宗終於變得老實了些,將前因後果一一言明,恐怕咱們還搞不清楚狀況……”
“事後諸葛亮……郎君說話總是簡單卻又有無窮妙趣。”提到山宗,左彣也是一笑,道:“此人在溟海盜中應該也算排得上名號的人物,無論身手和心智都不在話下。隻是該他倒黴,遇到了郎君,再怎麼厲害也隻能落個階下囚的下場。”
徐佑沉聲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山宗雖然入了溟海從賊,但內心深處卻未嘗不以抄賊的身份為恥,加之他出身士族,心中尚存幾分禮儀廉恥,故而被我以河內山氏的清譽死死困住,束手束腳,一身功力頂多發揮出來四成,今後不遇到便罷,要是遇到了,風虎切莫掉以輕心。”
“郎君說的是,我記下了!”
了結了此事,沿途再無波瀾,這日剛過了午時,輕舟進入了錢塘地界,按照徐佑的吩咐,在一處偏僻的小碼頭停好了船,丁季拉著丁苦兒跪伏於地,答謝徐佑昨夜活命之恩。
徐佑忙伸出手,道:“丁老伯快彆這樣,秋分,扶苦兒起來。”等秋分將丁苦兒拉起來,又道:“千萬彆多禮,此事說到底還是因我而起,萬幸苦兒沒出意外,不然我於心何忍?又怎麼像老伯你交代?”
丁季老淚縱橫,道:“小人在河路上奔波了數十年,伺候過許多貴人,卻沒有一個像郎君這樣可親的,也沒有一個像郎君這樣把我們實實在在當人看的……”
徐佑搖頭道:“我算哪門子的貴人,其實跟老伯一樣,都是庶民罷了。況且人生不易,不過乞活而已,何來高下貴賤?千裡同行即是有緣,以後彆再說這些話了。”
“不不,我不會說話,也不懂什麼大道理,可也知道郎君不是普通人,將來一定能大富大貴。”
徐佑哈哈大笑,道:“承你吉言!這一路千裡迢迢,蒙你們父女二人多加照顧,臨彆之際,無以為贈,風虎!”
“諾!郎君請吩咐!”
“去取一萬錢來,給丁老伯和苦兒作歸途的用度。”
丁季慌忙跪下,堅辭不受,道:“郎君莫要折煞小人,從晉陵到錢塘的船資給的比旁人要高出五成,如何再要這一萬錢?”
徐佑說了幾次見他確實執意推辭,也就不再強求,道:“也罷,反正你常跑這條水路,以後有機會來錢塘,可以來找我敘敘舊。當然了,要是遇到什麼難處無法解決的,也可以來錢塘找我,也許幫不上多大的忙,但至少可以幫忙出出主意。”
接下來由左彣先上岸,去雇牛車來接履霜,秋分和丁苦兒攜手坐在碼頭邊,肩頭依偎著肩頭,低聲說著小女孩的私密話。在徐氏多年,秋分還是第一次接觸到外麵跟她年紀相仿的女郎,交到可以聯袂談心的朋友,可殘忍的是,短短數日的相處,這麼快就到了分彆的時候了。
兩輛牛車慢慢的行過來,辭彆了丁家父女,徐佑和左彣上了前麵那輛牛車,秋分抱著履霜上了後麵的車,正要掉頭的時候,她突然撩起裙角,飛快的跳了下來,跑回船頭,和丁苦兒緊緊的抱了抱,再分開時,兩人都眼淚汪汪,雙手交疊,同時屈身行了一禮。
“多保重!”
“嗯,你也是!”
這還是秋分在船上無聊時教丁苦兒學的,卻沒想到第一次用,卻是在此時。
在這個交通和通信都很原始的年代,有些時候,分離就意味著永彆,終其一生,可能都無法再相見。
所以,你保重,
我也保重,
揮手道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