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之,字士衡,官拜侍中、假節、征東大將軍,正三品軍方大員,是吳興沈氏這一代的家主,這一次跟太子合謀,鏟除義興徐氏,就是由他一手策劃、發動、並成功實施。
近百年來,楚國的世家門閥之間並不是完全處在相敬如賓、你儂我儂的和平狀態,彼此合縱連橫,互相攻訐,在朝堂和軍方甚至釋儒道三教中展開了激烈的爭奪。不過,一方麵鑒於北魏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南下,國之根基不能動搖;另一方麵,安氏皇族坐觀鷸蚌相爭,以求漁翁之利,各大門閥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會真的鬥的你死我活。所以,這種鬥爭尚被局限在一個可以掌控的範圍內,除了在各個緊要位置安插自己人,並將對手整的罷官、流放之外,很少出現真正的血腥場麵。
義興之變,是頂級門閥之間,第一次動用了軍隊,並直奔滅族而去的一場權力鬥爭,也由此拉開了這個龐大浩瀚的華麗血時代的序幕!
袁階似乎有點詫異徐佑表現的如此淡然,跟往常那個一點就著、胸無城府的粗蠻武夫頗為不同,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又歎了口氣,道:“沈、徐兩家的恩怨由來已久,誰是誰非,現在也辯駁不清。不過還好七郎你安然無恙,為徐氏留下了一點血脈,等去了錢塘,且好生安置,勿有怨念,興許要不了幾年,主上還會有恩赦,允你重返義興,再立宗社。”
徐佑不卑不亢的道:“太子是儲君,我徐氏是臣子,生殺予奪之權儘在君手,身為臣子當然不敢有怨望。這次去錢塘,必會牢記袁公教誨,安分守己,遵遁法度。”
“好好,孺子可教!”
袁階自感話說到這裡,也儘了之前的那些情分,接下來開門見山,道:“七郎,這次從義興請你來晉陵,是想跟你談一談你和阿元的婚事……”
“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故君子重之。”徐佑義正詞嚴的接話道:“袁公放心,佑雖然少不更事,不習詩書,但也懂得君子重諾的道理。與三娘的婚事,既是長輩們議下的,明年三月初七,會按時親來迎娶三娘過門。”
阿元是袁青杞的小字,徐佑是知道的,他倒要聽聽看,一向最重儒禮的袁氏,會怎麼開口談退親之事。
袁階實在沒料到徐佑這個莽野武夫竟然會引用《禮記》裡的話,一時十分的為難,連腳上穿的厚台履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他沉吟再三,終還是決定此事不易拖延,神色略顯尷尬,道:“按情理說,袁徐兩家過了五禮,姻親之禮已成,將阿元嫁你為妻是合乎禮法的事。但……七郎,事實如何你也清楚,江左門閥之間,行的是門第婚,如今徐氏驟逢大難,被主上除了士籍,以你此時的身份,再要娶阿元為妻,恐怕會激起朝野物議。思之再三,竊以為還是退讓一步,方為萬全之策。”
徐佑心思電轉,盤算下一步該如何應對。他自己對從未謀麵的袁青杞沒什麼感覺,而原來的徐佑也隻是好色慕乂,要說感情,那是絕對深不到哪裡去,所以成不成親,並不是當下的主要矛盾。
換句話說,隻要能從袁階這裡得到足夠大的利益,退親是大家雙贏的結果。但問題是,婚姻大事,畢竟不是擺攤賣羊肉串,你掏錢我給串,然後你說你吃到了耗子肉要退貨,我說你是訛詐,抱到一起打一架那麼簡單。怎樣處理才能不傷了各自顏麵,也讓袁階不至於太輕看了自己,這中間的度,如何拿捏,很考究為人處世的功力。
徐佑突然大笑,袁階臉色一沉,望著他心生不悅,卻也自恃風度,沒有開口打斷他的笑聲。
三聲笑後,徐佑徑自站起,傲然直視袁階,道:“袁公的意思,是要悔婚了?”
袁階為一郡牧守,又是高門世家出身,平日裡何等威嚴,閒雜人等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哪裡被人如此放肆的打量,冷哼道:“門第之彆,猶如高山險峻而不可攀,不是我袁氏悔婚,而是你徐氏處事不謹,落到如此田地,尚複何言?”
“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辭了!”
徐佑拱手作揖,掉頭就欲離開,袁階呆了一呆,忙從臥榻上站了起來,也顧不得一腳沒有穿鞋,高聲道:“七郎,且慢!”
徐佑背對著袁階,眼中隱有戲謔的笑意,又轉瞬消失不見。他之所以敢如此強硬,是因為《戶婚律》的緣故。《戶婚律》直白點講,就是古代的婚姻法,與徐佑穿越而來的那個時代不同,古代的婚姻法規定的十分嚴厲,原因自然就是《禮記?昏義》所說的那樣,婚姻是天地間的第一等大事,兒戲不得。
根據《戶婚律》規定,女方僅僅毀約而沒有許婚他人,官府要杖責女方六十大板,依然維護原來婚約;女方解除婚約而且彆許他人的,要杖責一百;如果女方彆許他人且已經成婚者,得服一年半勞役。但對男方就不同了,男方要想解除婚約,隻要提請官府,放棄聘禮就行了。雖然放棄聘禮也算是一種懲罰,但充其量不過是點經濟損失,不需要負什麼法律責任。這也是男權社會,對女方不太友善,但此時走投無路,徐佑所能抓住的,也隻有這個籌碼而已,所以無恥點,也就無恥點吧!
袁階疼愛女兒,自不會讓她受杖責之苦,況且對女人而言,杖責不僅僅是身體之痛,毀的其實是自己的名譽,名譽受損,以後如何再嫁?尤其對高門望族而言,名譽更是重中之重,當時他由於某種原因,同意跟徐氏結親,已經引得家族人其他人的不快,偏偏徐氏又不爭氣,落到現在的困境,所以無論如何,都得讓徐佑親口承諾退婚,並寫下退婚書,才算徹底了結此事。
徐佑轉身,道:“袁公還有何吩咐?”
袁階走了過來,由於丟了一隻厚台履,一腳高一腳低,看上去有點瘸,儀態儘失。不過他並不以為意,捉住徐佑的手,將他重新拉回扶手椅旁,道:“你啊,就是性急,三言兩語,能談出什麼事來?先坐下,這件事還有得商量!”
徐佑順勢坐下,等袁階重新走回臥榻,撿起地上的厚台履往腳上套,方才開口道:“不知袁公準備如何商量?”
袁階穿好了鞋子,直身坐在榻邊,語重心長的道:“七郎,照眼下的情勢,沈氏未必肯善罷甘休。你首要之務,是韜光隱晦,儘量讓自己銷聲匿跡,來麻痹沈氏之心,如此,加上有主上暗中保全,尚可留的一條性命。可是若娶了阿元,沈氏必定會愈發的忌憚於你,就算一時束手無策,可一年兩年,不知會使出什麼手段,你過日子也過的不安心。”
這番話說的是正理,徐佑其實也是這般打算,可見這個袁階心思玲瓏,並不是無能之輩,知道他不好糊弄,威逼也不成,立刻改變策略,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了。
“君子重諾,有所為有所不為,曾子殺彘,郭伋守信,尾生抱柱,我向來仰慕儒家的禮儀,這一次也要身體力行,為了踐諾,死又何妨?”
袁階心道,君子?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你徐氏一門百年來信奉的都是天師道,這在楚國誰人不知,而你徐七郎更是好武成性,書恐怕也沒讀過幾本,也不知從哪裡聽來這幾個典故,說什麼仰慕儒家的禮儀,真是褻瀆聖人的無知無畏。
“名教禮儀,也多有變通之處,《易》雲‘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不是到了絕路,何言舍棄性命?”
此情此景很是詭異,仿佛徐佑變成了慷概一諾不懼赴死的名教小衛士,而袁階則成了斤斤計較討價還價的市儈之徒,兩人的身份發生了根本性的對調,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違和。
舌戰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