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零樓前的空地上到處都是殘雪與屍灰,難以區分。
井九的藍色運動服與裹著雪姬的紅布,在這樣的環境裡非常醒目。
被暗物之海占據的世界,會漸漸失去所有顏色,隻剩下濃淡程度不同的黑,直至最後變成毫無生命氣息的海的一部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顏色就是生命的象征,也是暗物之海終極意誌最討厭的事物。
這一刻,在這個灰黑的世界裡忽然出現了顏色。暗物之海的怪物們沒有視力,用的是另外的方法感知生命的存在,依然能夠看到那抹藍與那一點紅,感受到那道氣息的強大。
就在井九走出單元門的那一刻。
已經抵達某座城市裡外圍的數千隻代序與半尾忽然停了下來,在地麵上帶起很多煙塵。
正在穿山越嶺、不停殺戮的獸潮也停了下來。
忽然間,所有的怪物都停在了原地。
地底基地合金門外的撞擊聲也消失了。
人們畏懼地望向彼此,下意識裡噤聲,甚至閉住了呼吸。
某棟居樓裡傳出幾聲吱呀。
整個星球就此安靜,死寂一片。
就連天空裡的那九個黑太陽也靜止下來,仿佛在感知、觀察、判斷、警惕什麼。
……
……
在遙遠的某片星域裡,在那顆荒蕪的星球深處,星河聯盟的中央電腦正在進行著最高速的計算。
綠色數據像瀑布一般垂落,竟有些像暗物之海怪物們從空間裂縫裡湧出的感覺。
沒有用多長時間,那些綠色數據瀑布便靜止下來,得出了準確度超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結論。
……
……
主星大氣層外的觀景平台上,崖邊的樹常年處於無風的環境,身姿顯得特彆挺拔。
趙臘月坐在樹下,雙腿落在崖下,身姿也很挺拔。
阿大趴在樹枝的最前端,眯著眼睛看著主星北半球的那片草原,不知道在想什麼。
趙臘月看著那裡,已經看了很多天,忽然說道:“準備。”
阿大眼瞳驟縮,心想居然這麼快就找到了?那豈不是立刻就要開戰了嗎?不能讓自己再玩幾天嗎?
……
……
值得趙臘月與白鬼大人盯了這麼長時間的人,就不可能是人。
北半球大草原深處有一個巨大的引力場形成的罩子,表麵有微雪流轉,仿佛柳絮,很是美麗。
罩子裡有險峻的群山,山裡有個湖,湖那邊有霧,霧裡有座複古重建的城市,城市橋那邊有個溫泉。
那位代表星河聯盟中央電腦意誌的浴衣少女,坐在溫泉的邊上,雙腳浸在溫泉裡。
滾燙的溫泉傳來清楚的感受,這讓她想起了沈青山以及沈雲埋這對父子。
她的身體是生化人,眼睛比普通人類明亮很多倍,看著有些像貓,又似乎有無數顆星辰藏在裡麵。
那些如線般射出的明亮光線忽然變綠,變成無數碎片,那是人類無法讀懂的數據語言。
綠色數據像瀑布般在她的眼眸裡垂落,落在溫泉表麵的熱霧裡,消失無蹤。
下一刻,那些數據變成真實的畫麵。
監控網絡在望月星球上通過衛星、芯片、無人機采集到的數據直接來到了她的意識裡。
她看到的畫麵比烈陽號戰艦上的人們更加清楚、真切。
“啊……終於找到你們了。”
少女輕輕歎息了一聲,說不清楚是滿足還是遺憾。
這時候她看著的畫麵是七二零棟樓前。
一身藍色運動服的少年走出單元門,來到滿地殘雪與屍灰之間。
一個小姑娘抱著個娃娃跟在他的身後,那個娃娃身上裹著一塊紅布。
少女招了招手,一隻木盤從溫泉那邊穿過霧氣飄了過來,木盤上擱著一個瓷杯,瓷杯裡盛的是烈酒。
這杯烈酒還是好些天前她為自己準備的慶功酒,結果井九沒有醒也沒有死。
放了這麼多天,酒精與味道都已經揮發了很多,但她並不在意。
反正她能喝到的味道都是算出來的,沒有什麼意思。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拈起酒杯,看著那個被紅布成著的娃娃,輕聲說道:“好久不見。”
接著她望向那個穿著藍色運動服的少年,有些情緒複雜說道:“真沒想到你會在這顆星球上。”
那顆叫做望月的星球對她有很重要的意義,雖然在漫長的數十萬年生命裡她隻有一次真正降臨彼處。
——神明就是在那顆星球上出生的。
不對,更準確來說,神明是在那顆星球上長大的。星河聯盟裡有很多顆居住星球,還有無數顆井九能夠生活、便於藏匿的星球,為何他偏偏出現在那裡?難道神明在遺言裡說的繼承者,真的是他?
……
……
望月星球上的畫麵通過大氣層外的多顆衛星,以最快的速度傳到天火工業基地外的數千艘戰艦上、傳回星門基地以及很多星區的光幕上,傳到了那兩顆遙遠而重要的星球,當然最快傳到了烈陽號戰艦上。
戰艦上的所有人都盯著光幕上的畫麵,神情凝重無比。
他們看著暗物之海怪物的狂潮向著星球各處席卷而去,看著那九個恐怖的高階母巢緩慢飄離,接著他們看到了那棟普通的居民樓,看著無數怪物被切割成碎片、被燒成灰燼,聽到了那首鋼琴曲。
鋼琴曲消失片刻,滿天火旗落下。
吱呀聲裡,那個居民樓的單元鐵門被推開。
所有人都想知道誰會從裡麵走出來。
當他們看到那個穿著藍色運動服的少年與他身後的小姑娘時,更加震驚,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曾舉知道藍衣少年是井九,沒有說話,視線落在那個小姑娘身上,認出她是花溪,那麼雪姬在哪裡?
戰艦裡響起了幾聲帶著疑惑的報告聲。
“6767基地外的怪物停下來了。”
“已經進入河西州首府的怪物也停下來了。”
“觀察正在繼續,不知道它們停下來的原因。”
生活區裡,那個穿著灰格子襯衫的中年研究員,端著茉莉花茶走到桌邊坐下,心想還能是什麼原因?
看著光幕上那個藍衣少年,他的眼底生出一抹溫暖的笑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的神情看似平靜,實則手有些微微顫抖。
下一刻,烈陽號戰艦裡響起無數驚呼。
“都動了!”
“河西州的怪物忽然折回。”
“基地前的怪物也在後撤!”
“所有怪物都在後撤!”
“那九個大家夥好像也有回去的意思。”
“推算結果出來了,它們的目標都是那棟居民樓!”
……
……
當井九走出單元門的那一刻,望月星球上的所有暗物之海怪物都停了下來。
下一刻,它們從原先所在的位置離開,以最快的速度向霧山市北那棟居民樓衝去,就像發瘋了一般。
——悍不畏死不能形容那種瘋狂的意味。
這些怪物本來就在死亡的狀態裡,並不害怕死亡。
這種瘋狂裡反而隱藏著某種畏懼。
問題在於它們連死都不怕,究竟在害怕什麼?
……
……
天空裡出現黑煙一般的鳥群。
大地再次震動,如有千軍萬馬。
井九沒有理會這些動靜,按照雪姬的吩咐,牽著花溪向著樓區外走去。
沒用多長時間,還沒有走過七一五的鏤空鐵門,他們便遇到了怪物。
那些如黑色無毛猴般的代序、那些奇形怪狀的半尾,擁有近乎閃電一般的速度,在肉眼裡甚至無法留下痕跡。田野上的殘雪濺起很多,如潮水般蔓過遠方的廢棄農場與近處的垃圾堆,想要淹沒那抹藍色。
井九鬆開花溪的小手。
花溪趕緊用瞬間被凍紅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伸出右手指向如潮水般湧來的怪物。
擦擦擦擦,無數道切割的聲音響起,那些灰黑色的怪物直接被切碎,然後被極致的寒冷凍成冰粒。
天空裡的那些黑化的鳥兒也沒能幸免,直接化作碎塊落下,砸在地麵上啪啪作響,就像是冰雹。
很多無形的血拇悄無聲息靠近過來,也被難以想象的低溫瞬間凍結,如雪粒般落下。
灰黑色的世界漸漸變白。
井九帶著花溪走出鐵門,順著道路向遠方而去。
天地變得越來越寒冷,早就超過了氣象記錄裡的最低溫度。
道路兩邊的池塘結了冰,而且直接凍實到最底部。
田野變成了凍土,有些僥幸活著的昆蟲被凍成了冰塊,不知道將來融化後還能不能活過來。
不時出現的怪物鳥與血拇,被嚴寒變成雪花,從天空裡紛紛落下。
沒有多長時間,便到了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籃球場。
籃球場有兩道牆。
一道牆上滿是懸浮滑板留下的劃痕。
還有一道牆稍微矮些,井九曾經坐在上麵吹過口琴。
今天當他走到籃球場上的時候,那道矮牆的那頭升起了一輪黑色的太陽。
緊接著,又有幾個類似的恐怖球體出現。
九個黑色的太陽,靜靜懸在天空裡,照著他與花溪——這個星球表麵唯一的生命。
這是最高階的母巢,比普通母巢的形狀更加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不過是與生命的美相反的醜罷了。
那些不規則的、仿佛腐壞皮革包裹住的巨大球體,表麵有的地方拱起,有的地方下陷。
井九心想真醜。
花溪一臉嫌棄說道:“好像凍柿子啊。”
滿天風雪裡,來了一個少年僧人。
那個少年僧人踩著一個圓形的金屬盤,在雪麵上滑行,速度很快,數息間便來到籃球場上。
他僧衣殘破,垂落在腰間,隨便地打了個結,露出瘦弱而滿是傷口的上半身。
那些傷口像是金漆畫成,線條繁複,隱有意象。
花溪看著他睜大眼睛,說道:“你好像個舞蹈家啊。”
……
……
天空裡的九隻處暗者向地麵散發著陰冷而可怕的氣息。
任何生命接觸到這種氣息,都有可能瘋癲或者沉寂。
井九的意識運轉速度被壓到最低,反而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花溪則是因為抱著雪姬,也還好。
歡喜僧在暗物之海裡飄流了好些天,又鎮壓了那道空間裂縫一夜,與一名處暗者血戰一場,身受重傷,損耗極大,來到籃球場後便再支撐不住,跌坐到了雪地裡。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處暗者們的精神影響,他的臉色蒼白,神情怔惘,盯著花溪不放。
寒蟬悄無聲息落在籃球場的自行伸縮籃框上,看著這幕畫麵,心想這和尚莫不是瘋了?
歡喜僧看的不是當然不是花溪,而是她抱著的雪姬。
無數年來,朝天大陸修行界沒有誰見過雪國女王的真麵目,哪怕她是懸在人族頭頂最鋒利的巨劍。
曹園、禪子曾經與她戰過,依然沒有見過。
隻有他漂流在冰海裡的時候,看到過站在冰山崖邊的她。
他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沒有在暗物之海,而是在這顆普通的星球上。
哪怕這時候親眼看到了她,他還是想不明白。
現在不是敘舊、發問的時候。
那九個黑色的太陽還在天空裡懸著。
無數的暗物之海怪物從星球各處湧來,想要殺死他們。
此刻的短暫寧靜,隻是下一次狂潮前的間歇。
在衛星畫麵上,十幾道黑色的潮水就像是十幾把飛劍,指向了霧山市,其中最快那道黑潮,已經順著懸浮列車的軌道,來到了霧山市西北的樞鈕站,離這個籃球場還有二十幾公裡。
啪的一聲輕響,一隻代序落在了站台上,留下幾蓬飛灰,泛白的眼瞳裡沒有任何情緒,隻是專注地盯著前方,它沒有做任何休息,縱身跳到十幾米高的棚子上,準備繼續前行。
就在它的腳剛剛落到棚子上的那一刻,一道極細的線從它一直看著的遠方刺了過來,因為速度太快,刺這個動作更應該被稱為射,或者說忽然出現。
天空裡的陰雲因為嚴寒天氣的緣故,早就變成冰雪落下,一片開闊晴朗,光線非常好。
正因為光線非常好,才能隱約看到那根細線。
那隻代序就這樣半懸在了空中。
下一刻,它的身體變成了無數碎片,無聲垮塌。
緊隨其後出現的幾隻代序,也紛紛僵立在了原地,被那道隱於無形的線條刺穿,然後切斷。
車站裡的畫麵顯得無比詭異。
……
……
二十幾公裡外的那個籃球場上。
井九舉著右手,對準遠方的那個車站不停地虛點。
他每次虛點,指尖便會伸出一根金屬細線。
每根細線都會殺死一個怪物。
他瞄準得非常認真,神情非常專注,又有些好奇,就像在攤子上打槍的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