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道閃電從烏雲裡落下,進入白早的身體。
這是一個過程,一個降臨的過程。
連三月應該嘗試打斷這個過程,但她沒有。
她隻是靜靜看著雲層下方的白早,眼裡沒有警惕,沒有厭惡,隻有憐惜與疼愛。
飛升失敗後,她用春蠶化蝶大法曆劫重生,更感急迫,所以很早便開始在世間尋找接班人。洛淮南、桐廬、童顏、何霑,那年曾經參加過梅會的年輕天才弟子們,都曾經是她的考察對象。白早更是她觀察的重點,隻是當時白早先天不足,太過柔弱,她覺得這個孩子承受不住這樣的重壓,於是把視線轉到趙臘月身上,專門去了一次梅會。
無論從任何方麵看,趙臘月都很完美,問題是她居然去了神末峰,還做了景陽的再世弟子。聽到這個消息後,連三月便知道她不會成為自己的繼承者,更不要說後來她知道了井九就是景陽,那便再沒有這方麵的想法。
剛好那時候白早自雪原歸來,體內隱疾儘除,柔弱外表下強大的意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過冬自然毫不猶豫選中了她。白早沒有令她失望,在她沉睡的時候,與童顏布置了西海之局,真的險些殺死了太平真人。
是的,她與白早沒有師徒之名。
這些年白早去水月庵探望她的時候,她一直在沉睡。仔細算來,她們都沒見過幾麵。但不管是理念還是手段還是想法,她們才是真正的師徒。她把白早看成是自己的真正傳人。
這樣一個可愛又懂事的小姑娘,卻因為中州派、白家的圖謀與野心變成現在這副鬼模樣。
連三月如何不心疼?
……
……
伴著轟隆隆的雷鳴,無數道閃電進入了白早的身體。
哪怕是通天境大物,麵對著這種有如天劫般的轟擊,隻怕也會當場身死。
她卻閉著眼睛,依舊睡的很是香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閃電終於停了,雲層恢複了平靜,看著就像是一塊灰色的厚氈,遮住了整片天空。
她醒了過來,睜開眼睛望向下方的皇城、朝歌城乃至整片朝天大陸。
她的眼神並非絕然無情,隻是情緒極為淡然,比如那抹極淡的懷念,隻需要被風一吹,便會消失無蹤。
這種淡然不是水,更像是風,有一種超越整個世界的居高臨下感,就像是神明在俯瞰著人間。
“你不錯,可知為何到現在還不能飛升得道?”
她站在天空裡,看著連三月平靜說道:“因為你的戰意太強,須知天人應相通,而不是交戰。”
她的聲音非常好聽,如泉水亦如絲竹,卻更無俗氣,就像是仙樂一般。
如此動人而美妙的聲音,在普通人的耳裡卻像是雷鳴一般,可怕至極。
宮牆後麵的太監宮女們捂著耳朵,紛紛昏倒過去,大殿裡的臣子、城牆外麵的神衛軍,也都覺得天旋地轉,無法站穩。
一茅齋的苦舟向皇城外退了數裡,更南方的那朵蓮雲也變淡了很多,其餘的那些宗派更是駭得遠遠逃走。
隻是一道隨意而清柔的聲音,便讓人間無法承受,連禪子與布秋霄這種級彆的強者也要拉遠距離,說明她的氣息實在太強,已經強到了超出人間的範疇。
人們看著高空那個如黑點般的身影,震驚想到一種可能,難道那並不是白早,而是……仙人?
千年有聖人出,這是朝天大陸的俗諺。
這裡的聖人並非單指一茅齋,而是指的飛升者。
那些飛升得大道的修行者便是仙人。
朝天大陸曾經有過仙人回到人間的傳說故事,但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
但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中州派身上,卻似乎很有可能。
千年前的那位飛升者正是中州派的白刃仙人,她離開之前,給雲夢山留下了數道仙籙。那些仙籙曾經鎮壓冥皇,殺死柳詞真人,那麼接引她回來又有什麼奇怪?
談真人說連三月是朝天大陸最強的人,可如果白刃仙人真的回來了……就算她回來的隻是一縷神識,那也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所能抵抗的,甚至這個世界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抵抗不住!
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與震撼感,讓朝歌城裡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就像是雪姬走過劍獄幽深的通道時,兩側囚房裡的那些邪魔大妖,都必須跪下來。
這是生命層次的不同,這是源自生命最深處的恐懼,這是真正的的碾壓。
所有人對著天空裡的白衣女子跪拜行禮,宮牆後、城牆裡的那些神弩箭都緩緩低下了頭,不敢指向她。朝歌城裡正在待命的不老林刺客與隱藏在暗處的卷簾人,感受到天空裡的威壓,根本不敢抬頭,直接跪到地上,渾身顫抖。
胡貴妃站在偏殿與正殿之間的通道裡,手指緊緊摳著門上的花格,指節蒼白,臉色更加蒼白,已然癱軟在地,眼裡滿是恐懼。
阿飄在偏殿上方的梁柱四周不停亂飄,如葉子般的劉海被汗水打濕,亂糟糟的,小臉上散發出的雜色光線,表示她的心情更加雜亂,而且害怕至極。
白刃仙人回到了朝天大陸。
四海皆靜,天下無聲,萬民拜倒。
但總有那麼幾個人沒有跪。
朝歌城的那間酒樓裡,陰三舉起茶杯,送到唇邊淺淺飲了口,看著天空裡的白衣仙人,微微挑眉。
青兒躲在他的身後,隻敢露出眼睛,看著天空,眼裡滿是驚懼的神情。她在雲夢山生活了數萬年,親眼看著白刃從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變成天賦震驚四野的天才,最終成為大陸天嬌,然後飛升成仙……她比誰都清楚白刃的強大與可怕,更不要說現在白刃已經飛升成仙,比當年更不知道強大了多少倍,千倍還是萬倍?
她注意到陰三真的沒有任何懼意,而且不是裝出來的,不理解喊道:“那可是仙人!真的仙人!”
陰三舉杯指向天空裡的那名白衣女子,淡然說道:“仙人……出去才叫仙人,現在都回來了,你仙哪門子的人呢?”
……
……
平詠佳也沒有跪,因為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然他很有可能過於震撼,來一句與仙人或者先人有關的臟話——這方麵他受卓如歲與元曲的影響比較大。
他閉著眼睛,盤膝坐在石階上,拚命地逆運劍元,把身體裡的每一道劍意都逼出去。
微風吹拂著他的衣衫,帶起那些無形卻有質的劍意,像柳絮般向著那道晨光飄去。
井九站在那束晨光裡,自然也沒有跪。
他靜靜看著高空的那個白衣女子,看著她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最深處。
無數道細微卻又純淨至極的劍意,從晨光外飄來,然後瞬間被那些圓形的光圈吞噬消解,連三月的良宵道法果然厲害,但依然止不住,總有那麼兩三道劍意成為漏網之魚,因為飄過來的劍意數量實在是太多了。
晨光已經斷了兩三絲。
如果全部斷掉,井九便會脫困,到時候,他就會去試著看看,能不能殺死那個仙人。
他沒有見過白刃,飛升之後的那次相遇是被偷襲,但他知道仙人有多強。前世他飛升時或者有一戰之力,現在的朝天大陸沒有人是她的對手,哪怕降臨人間的隻是她的一縷仙識,或者說一個分身。
而且就算他能殺死白刃的這個分身,此時被她附身的白早也必然會一起死去。但如果有機會,他還是會試著殺死對方,這不是勇敢無畏,也不是冷酷無情,隻是必須做的事情,不然今天他們所有人都會死。
……
……
連三月當然沒有跪,靜靜看著高空裡的白早,眼神裡已經沒有憐惜,隻剩下絕對的平靜,就像她的聲音。
“是對是錯,打過再說。”
說完這句話,她便從廣場上飛了起來,破空而去,衣裙輕飄,數息間便進入了灰色的陰雲裡。
在她消失在陰雲裡的那一瞬間,白刃仙人也從原地消失,去往了更高處。
連三月與白刃仙人隔著數十裡的距離,遙相對望。
這裡是虛境,無風亦無聲,因為沒有空氣。
她們在這裡對戰,造成的波動便會小很多,朝天大陸受到的傷害也會輕很多。
……
……
陰雲裡的那條通道很快便被重新填滿,人們再也無法看到那些畫麵,就算有些修行強者可以去往虛境觀戰,但誰敢去?
無數人從宮牆後,從各座殿裡,從船蓬裡走了出來,仰著頭望向了天空,就像是等著被喂食的鵝。
雲層忽然被照亮,光線應該來自更高處,但沒有人知道那裡正在發生什麼。
忽然,雲層裡生出一道極細的線,然後驟然斷裂。
一道身影如流星般高速墜下,正是連三月。
天空裡滿是轟隆隆的聲音,那是物體高速撞擊空氣產生的爆鳴。
人們驚恐地四處躲避。
重新啟動的皇城大陣輕易而舉地被擊穿。
那顆流星落在了廣場上。
堅硬的青石上出現無數道裂痕,就像是蛛網一般。
連三月倒在蛛網中央,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