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談真人到了。
井九看到的時候,談真人在高天之上,還是地麵眾人視線裡的一個小黑點。
談真人帶著景辛不便進入虛境,速度不是太快,竟是被水月庵的那頂青簾小轎搶在了前麵。
當然這也是因為他的天地遁法極妙,卻不以快速著稱,在這方麵倒是與柳詞有幾分相似。
談真人往地麵落去,越來越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到來,發出無數聲驚呼,有的大臣急步走出大殿,城牆上的神弩箭自行轉動方向,而皇城大陣的反應則最快,瞬間散發出極深的青色光澤,仿佛要變成瓷片一般的實質存在。
中州派十餘艘雲船大舉前壓的時候,皇城大陣也沒有如此大的反應,可以想見他究竟強大到了什麼程度。
應天門上的那團雲霧也變得更深了,把白真人完全罩在裡麵。
清風與晨光及談真人徐徐同行而來。
他站在天空裡,看著殿前的井九說道:“你知道皇城大陣攔不住誰。”
六百多年前,青山宗等世間大宗派集體設、修建了這座皇城大陣,如果這些宗派自己都無法攻破皇城大陣,便等於自縛雙手,梅會體製便沒有了意義。更何況這座皇城大陣的設計修建過程中,中州派本來就扮演著最為重要的角色。
談真人取出一塊玉牌,示向天地四方,神情木訥說道:“雲夢出詔,天地接令。”
隨著這句話傳遍天地,一道極其強大而深遠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裡散發出來。籠罩住宮殿群的淡青色光圈驟然變大了數倍,那道無形的屏障變得更加薄脆,隨風而輕輕顫動,就像泡沫一般似乎隨時可能破滅。
談真人居然隻用了一道雲夢詔,便要破掉朝歌城的皇城大陣!
那些中州派的雲船再次緩緩前行,準備在大陣破掉的一瞬間便控製住整座皇城。
井九抬起頭來,望向天空裡那些巨大的雲船,手指輕彈,發出啪的一聲。
隨著他的動作,皇宮裡那些代表著神聖象征的石柱忽然發射出無數道清光,如巨大的弩箭一般,射向那些雲船。
看到這幕畫麵,大臣與侍衛們都驚呆了,他們對皇宮都極其熟悉,但哪裡想過,那些石柱居然隱藏著這樣的威力!
在皇宮深處的地底,金供奉與牛供奉隔著那塊緩緩轉動的玉盤對坐著,忽然玉盤放射出無限的白光,強大的氣息直接把他們震飛到牆壁上。他們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裡的震驚與無奈。
直到這時候他們才知道原來皇城大陣另外有人控製,他們在這裡盯著毫無意義。
……
……
皇城大陣重新變得穩固,雲夢詔被井九手裡那塊翠綠的竹牌給擋住了,中州派的雲船再次退了回去。
一艘雲船的腹部出現了幾個大洞,十幾名道師懸浮在空中,正在緊張地修補。
談真人有些意外說道:“原來陛下竟把皇城大陣交到了你的手裡。”
井九站起身來,說道:“這座大陣修建的時候我不在朝歌城,但對這座宮殿我比較熟悉。”
殿裡的大臣們以及四周的修行者們這時候才想起來,他還有個身份是神皇陛下的叔叔。談真人當時不在場,不知道這件事情,他望向那些石柱說道:“據我所知,最初的皇城大陣裡沒有這些,這應該是你師兄當年藏的手段?”
井九說道:“我從他筆記裡知道的,這些被他稱為十二破空元氣炮,據說一炮可以打死一個破海境強者。”
聽到這句話,苦舟上的那些一茅齋書生臉色有些異樣,中州派的長老們,比如像越千門這樣的煉虛境強者,臉色更是難看至極。如果井九說的是真的,先前皇城大陣打開,中州雲船闖了進去,那會死多少人?
談真人苦笑說道:“劍出青山,世人敬畏其直,誰能想到暗底裡隱藏了如此多手段。”
井九說道:“彼此。”
這話說的不錯,中州派不一樣也留著雲夢詔這個後手,甚至連果成寺、一茅齋這幾個宗派隻怕也都留了些手段,隻不過無人知曉罷了。
“但還是攔不住我。”
談真人說完這句話,便從天空裡走了下來。
他是真的用腳,一步一步地走了下來,就像行走在一道無形的梯子上麵。
他的氣息也已經完全斂沒,看著就像一個普通的老人,或者就是天空的一部分。
皇城大陣漸漸平靜,青色光澤消散無蹤,再也看不到分界線。
談真人離地麵隻有數百丈的距離時,灰白的頭發與衣袂忽然向後飄去,就像是迎麵來了一場風。
天空裡很平靜,這風來自何處?
起風的地方,便是皇城大陣的邊緣。
談真人沒有停下,在天空裡又走了一步。
狂風大作,吹拂著他的頭發與衣服,道道線條筆直無端,發出極其清脆而動人的聲響,就如仙音一般。
下一刻風便停了,談真人已經來到了皇城大陣裡,而且還帶著景辛這個普通人。
皇城大陣竟是無法攔住他,就像是水月庵的大陣也沒有辦法攔住他一樣。
六百多年的時間,足夠在朝歌城裡擁有無數信徒的中州派了解皇城大陣,了解其餘宗派在其間用的手段,但談真人閒庭信步地走了進來,依然令人不可思議——道門玄功的極致巔峰,也就是如此吧。
看著落在地麵上的談真人,皇宮裡生起一陣騷動,數十名官員奔出殿去,對著他跪倒在地,口稱掌門真人。
還有些老臣對著景辛遙遙行禮,老淚縱橫,顯得十分感傷。
景堯緩緩起身,離開皇位,在岑宰相等人的注視下來到殿外,望向遠方的景辛。
兄弟二人對視無語。
井九沒有理會那些從身邊奔過的大臣,看著談真人說道:“你的天地錯步果然世間第一,甚至是千年以來最佳。”
談真人說道:“真人謬讚,我隻是喜歡在天地之間行走,才會略通此道。”
井九說道:“天地雖廣,對你來說還是太小。”
談真人說道:“人間雖小,但已經足夠美好。”
這兩句話裡自有深意,但能完全聽明白的人卻不多。
井九建議他不要把眼光、視線放在人間、皇位這些事物上,而應該向往更高處。
談真人則是勸他,既然大勢如此,何必逆而行之,禍亂人間不是美事。
一聲有些淒惋的鳥叫在西方的天空裡響起。
昆侖派的寒號鳥到了,還有些宗派也已經到了,隻是比想象中要少很多。以今日朝歌城這樣的陣勢,中州派與青山宗這兩大正道領袖極可能開戰,很多自認不夠強大的宗派,便是連熱鬨也不敢看,生怕受到池魚之災。天南的宗派更是一個都沒到場,鏡宗、懸鈴宗、大澤缺席是修行界約定俗成的習慣,人們不解的是青山宗為何也沒有來人?
按照梅會規則,青山宗不得乾涉皇族傳承之事,但這些年青山做了些什麼事誰不知道?
就算青山劍舟不來,元騎鯨呢?方景天呢?
此時的皇城裡,井九竟是一個人。
有人想到,他自稱青山掌門真人,卻已經被逐出了青山,難道青山宗根本就沒有想過與中州派開戰?
“您可以帶著景堯皇子與胡貴妃離開,或者去青山,或者去西海,我以中州掌門的身份立誓,絕對不會追殺他們,甚至可以保證他們的安全。”談真人看著他平靜說道:“我還可以承諾的是,梅會依然如舊,沒有任何變化。”
通過這兩句話,他明確地表達了中州派的意圖,那就是恢複梅會最初的想法,通過對景氏皇朝的控製,控製整個朝天大陸,而不是像這些年一樣,景氏皇朝漸漸脫離了雲夢山的控製,變成了與各大宗派平起平坐的龐大存在。
“天下大亂,朝歌被毀,生靈塗炭,實非吾所願。”
談真人望向四周的修行者們說道:“請諸位道友作證。”
他的神情還是那般木訥,聲音還是那般無趣,卻給人一種極其值得信任的感覺。
苦舟上的那些一茅齋書生們說了些什麼,布秋霄沉默不語。
南方遠處朝霞裡的蓮駕也很安靜。
果成寺與景氏皇族的關係向來親近,但從來不會參與到皇位之爭裡,這是寺規。
禪子今天來這裡的唯一原因就是井九,隻要他沒事,便不會有彆的意見。
不知道中州派是接受了前些年的教訓,還是因為此次主持事務是談真人,而非白真人,行事風格有了明顯的變化。
就像童顏推算的那樣,極其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在民間戲曲裡以及普通人的認知裡,像中州派今天這樣的行為完全可以視作謀反,大奸大惡至極,但對修行界的人們來說卻並非如此。朝天大陸的秩序維護者以及主人,從來都是各大宗派,皇權向來並非最高,隻不過這幾百年裡情況稍有變化。中州派想要立誰做皇帝,無論從道理還是情理上來說,都隻需要與青山宗及彆的宗派商量一下。
皇宮非常安靜。
無數道視線落在井九的身上,等著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