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南山怔住了,問道:“為什麼?”
井九說道:“王小明死了。”
過南山說道:“但不管是風刀教還是朝廷的神衛軍,都沒有發現他的屍身。”
井九沒有再解釋什麼,因為他很確定王小明已經死了,不管有沒有找到屍體。
過南山相信了他的判斷,神情凝重說道:“如果是蘇子葉,這件事情更要慎重對待。”
西海之局結束後,所有人都知道蘇子葉與中州派曾經有過一份協議。如果在益州召集玄陰宗舊部的人是蘇子葉,那這件事情背後有沒有中州派的影子?春雨剛剛落下,雲夢剛剛開山,那道隱藏了三年時間的陰影便要露出真容?
對青山宗來說,這是件壓力很大的事情。
顧清的眼裡也流露出警惕的神情,心想那確實應該派人去益州看看。
井九說道:“這不是你們操心的,境界這麼低,就應該留在山裡好好修行。”
從道理上來說,這句話沒有任何問題。青山宗與中州派是正道修行界的兩大領袖,底蘊深厚,強者無數,如果雙方之間發生戰爭,法寶飛劍滿天飛,以兩忘峰弟子的境界根本無法起到任何作用,隻能是送死。
在那種層級的戰爭裡,隻有破海境以上才有資格做些貢獻。
過南山有些不安,想要說些什麼。
井九接著說道:“什麼時候破海,什麼時候出山。”
過南山很是無語,心想門規裡哪有這樣的說法。
兩忘峰現在的行事風格源自於太平真人,在柳詞真人的手裡發揚光大。
井九接任掌門的那天曾經說過一切依舊例,為何會改掉兩忘峰的規矩?
“我覺得……您對兩忘峰有偏見。”
過南山看著井九認真說道。
“我不喜歡兩忘峰,但這不是偏見。”
井九說道:“你告訴我這三十年裡,兩忘峰死了多少弟子?”
過南山想都不用想,直接說道:“已有十四位師弟劍歸青山。”
這十四位青山弟子死在雪原上,死在西海上,死在斬妖除魔的無數次戰鬥裡。
“在我與臘月之前,青山最有天賦、最有潛力的年輕弟子都去了兩忘峰。”
井九說道:“他們應該能走得更遠,就算死也應該死在破境之時,或者天劫之下。”
過南山不明白,說道:“吾輩修劍之人,不經曆生死考驗,怎能成大道?”
井九說道:“讓家裡有錢的小孩子去扛沙袋掙錢,這不是培養他們吃苦耐勞的精神,是白癡的行為。”
過南山明白他的意思,卻無法接受——不要說遊野境,即便是無彰境的青山弟子,在凡間也像是神仙一般。但按照井九的說法,這種境界的兩忘峰弟子,就是完全沒有自保能力的小孩子?
他說道:“當年掌門您也曾經與趙臘月峰主去世間遊曆過。”
井九看了他一眼。
顧清明白師父想說的話是——你能和我比嗎?
他當然不會說出來。
井九發現當掌門之後最麻煩的事情不是見人,而是需要說很多話。
“經曆生死考驗,確實可以提升修行速度,但是很可能會死,死了還怎麼破境?活著才有希望,而你們的境界越高,青山便越強大,這麼簡單的道理,我不想再說第二次。”
過南山覺得有些荒唐,心想青山修的又不是無情道,難道什麼都不做?
“兩忘峰至今數百年,殺死的妖獸與邪道中人,還沒有你師父一夜殺的多。”
井九最後說道:“你自己想想這個道理。”
……
……
過南山還是想不通,但麵對掌門舉的這個例子,他也是無話可說。
他回到兩忘峰,召集尤思落、顧寒等人,把事情講了一遍。這些驕傲而勇敢的兩忘峰弟子們自然不服,覺得這位新任掌門完全是在亂來,言語間頗多不恭敬,直到被過南山訓斥了幾句,才安靜了些。
“如果都能像師父他老人家那樣,那當然世間再無宵小敢現身,問題是世間能有幾個師父這樣的人?”
顧寒憤怒地說道:“破海境才能出山?九峰裡的破海境長老每天都在閉關修行,除非宗派有大事才會出麵,怎麼可能願意因為他們眼裡的這些小事出山?如果我們兩忘峰也如此,那誰去斬妖除魔?誰去保護那些凡人?”
新掌門對兩忘峰的禁令很快便在青山內亂傳開,引發了很多爭議與不服。這些年來,兩忘峰一直被視作青山最鋒利的一把劍,峰裡的年輕弟子們,代表著青山在人間的形象,證明著青山的榮光。現在他們被禁止出山,這可怎麼辦?
……
……
井九一直都不喜歡兩忘峰。
事實上,他不喜歡的不是兩忘峰的那些年輕弟子,而是兩忘峰的味道與存在本身。
破海境、通天境的師長都在各自的洞府裡閉關修行,卻讓這些隻有無彰境、遊野境的年輕人去世間曆練,去經曆生死,完全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往最深處裡想,這裡麵其實隱藏著極大的自私。
如果你們覺得人間的事情不值得你們浪費時間與精力,那麼何必讓這些孩子去做?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不喜歡熱鬨。
遲宴,然後是過南山,接著還有彆的人。
崖下的猿猴不停地叫,很是熱鬨。
看著他的美麗與哀愁,趙臘月同情說道:“不如把禁製解了。”
神末峰的禁製很強大,除了元騎鯨這種人可以無視,彆的想要拜見新掌門的人,都隻能老老實實落在山下,然後走上來,被顧清迎進那間小木屋裡。如果解除禁製,青山的人們便可以直接飛到峰頂,不需要再讓那些猴子們喊半天。
井九心想那比猴子還煩,擺手示意不用,決定就這麼忍了。
他走出洞府,來到崖畔,向著對麵的清容峰望去。
那張新的竹椅不知去了哪裡。
他原以為元騎鯨來後,南忘便會過來,沒想到直到現在她也沒有出現。
做的不錯。
他望向臘月抱著的白貓,在心裡表揚了一句。
阿大喵了一聲,得意地直起身子,蹭了蹭臘月的臉。
井九說道:“我要去趟上德峰。”
阿大喵了一聲,把臉埋了進去,不想理他。
趙臘月有些不解,心想簡如雲的事情你不是說不會管嗎?
……
……
春寒料峭這個詞,最適合形容現在的上德峰。
峰間青鬆如海,雪線漸高,卻依然寒冷。
那座終年覆著雪霜的洞府,被宇宙鋒清寂的劍光一照,更是寒意十足。
元騎鯨站在井邊,望向他說道:“兩忘峰是柳詞的得意之作。”
井九說道:“他不是因為自私,不代表彆的人也這麼想。”
元騎鯨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是所有修道者都能像你一樣。”
井九說道:“修道者就應該像我這樣。”
元騎鯨想了想,說道:“你說的對。”
不是不想做,隻是做不到。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至少對他和柳詞來說,從很多年前就是這樣。
井九忽然問道:“做掌門是不是出山比較麻煩?需要報知誰?你嗎?”
元騎鯨說道:“掌門最大,你想走就走。”
井九有些不解,說道:“柳詞不是很少出去?”
元騎鯨說道:“他是在學你。”
井九想起自己在朝歌城裡與井家、鹿國公、皇帝告彆時的場景,沉默了會兒。
……
……
伴著那道天光,他落在幽暗的井底。
屍狗睜開眼睛,微微低頭向他行了一禮。
井九還禮,向劍獄深處走去。
白如鏡與簡如雲的囚室相隔不遠,離大廳較近,環境還算不錯。
兩間囚室都很安靜,憤怒的年輕人可能痛罵了幾天幾夜,也沒了氣力,白如鏡不知道在做什麼。
他當然不是來看簡如雲與白如鏡的。
來到大廳,他望向右手邊那條布滿劍意的通道,視線落在緊閉的囚室石門上。
囚室裡的雪姬感知到了他的到來,裹著被子轉身望向囚室的石門。
雙方的視線隔著石門與重重劍意再次相遇,然後便是長時間的安靜。
時間到了。
井九離開前說了一句話。
“我有把新的竹椅,要不要換?”
雪姬嚶嚶了兩聲,表示拒絕。
……
……
順著劍獄通道走到儘頭,推開石門,走過霧氣,便來到了隱峰之中。
他喚出宇宙鋒,坐劍而起,踏雲而飛,很快便來到一座山峰裡。
這座山峰的背麵很是幽暗,青藤之間隱著一座洞府,洞府門前的寶石散發著紅色的光澤。
方景天就在這座洞府裡。
他是破海巔峰的昔來峰主,本來極有資格爭奪掌門之位,隻是三年前便已經被元騎鯨逼進了隱峰閉關,與外界消息隔絕,正在全力突破通天境那道門檻。
井九明白元騎鯨的意思,這是對方景天與太平真人私下勾結的懲罰,如果方景天無法晉入通天境,便隻能老死在這座洞府裡,最終變成遠方那座山裡的一具枯屍。
這同樣也是對方景天的一次考驗甚至是激勵。
如果他能夠突破那道門檻,成為通天境大物,便能走出隱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與兩忘峰弟子去世間斬妖除魔,接受生死考驗的用意並無兩樣。
井九不知道方景天能不能成功,隻知道對方走出隱峰的那天,就是自己迎來麻煩的那天。
他這次沒有立即離開,盤膝坐下,取出很久不見的瓷盤,開始堆沙。
堆沙是遊戲,是靜心的工具,也可以理解為一種算籌。
洞府裡的方景天不是雪姬,沒能感覺到井九的到來。
陽光緩慢移動,把連綿不絕的群峰照成不同的形狀,顏色也在濃淡之間變幻不停。
暮色來臨的時候,井九結束了推演計算,收好沙盤,站身離開。
他算出來的結果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好。
這並不是說那是個模糊而沒有明確指向的結果,而是意味著更多的東西。
他覺得那樣的結果是自己可以接受的。
……
……
井九去了童顏閉關的洞府,看了眼門邊的綠色寶石,直接推門而入。
童顏正在冥想修行,淡淡的煙氣在他的頭頂凝成一棵樹的模樣。
道樹外顯,這表明他的境界又有提升,想來元嬰已然大成,隻是離化神還有段距離。
童顏睜開眼睛,看著他說道:“這是很沒有禮貌的事情。”
不知道是修行有成還是彆的什麼原因,他的眉毛反而更淡了,再加上這張稚嫩的臉,神情越嚴肅的時候越發可愛。
修道者在修行的緊要關頭,忽然被人打擾,這真是最令人厭惡甚至憤怒的事情。
井九沒有理他,伸手輕摁石桌下某處,洞府外的那顆寶石變成了紅色。
然後他說道:“蘇子葉冒充王小明,想要重啟玄陰宗,顧清不擅長做這些事情,你有什麼看法?”
童顏說道:“蘇子葉不是我的朋友,但他是何霑的朋友,也是我的盟友。”
井九說道:“我和何霑不熟,而他是中州派的盟友,你現在是青山弟子。”
童顏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青山弟子還有這種義務?”
井九嗯了一聲。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座峰的弟子,但想來應該不是神末峰。”
童顏微笑說道:“我也不會加入神末峰,這並不違背我們的協議,所以你不能命令我。”
井九說道:“你是哪座峰的弟子不重要,因為我現在是掌門。”
童顏很意外,很震驚,用了很長時間才回過神來。
井九看著他的眼睛,聽著他的心跳與血液流動,感受著他的氣息,確認這是真實的反應。
這表明他確實沒有與外界聯係過,青兒沒有來隱峰找過他。
童顏用道法凝了一杯清水,雙手遞了過去:“掌門請喝茶。”
井九接了過來。
童顏說道:“蘇子葉不會讓你如此重視。”
井九說道:“他的身後是玄陰子。”
童顏明白了他的意思。
玄陰子的身後是太平真人。
“另外還有一件事,柳詞走了,中州派應該會做些什麼,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井九說道:“你寫個方略,看看怎麼對付他們。”
童顏靜靜看著他。
井九說道:“想回去?”
童顏說道:“不想。”
然後他取出棋盤,在上麵放了幾十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