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明門是皇宮的偏門,與名字不同,並不如何明亮,陰暗幽靜,看著有些可怕。
小皇帝看著眼前那條幽長的通道,想著先前宮人的傳話,臉色有些蒼白。
按照他的性情,這時候恨不得轉身就走,回到河間府去做自己的世子,但五年前母親便對他說過,如果去了京都,彆的任何事情都無所謂,隻需要牢牢記住兩件事情——對皇後娘娘孝敬以及不要得罪何公公。
他不明白那個太監究竟有什麼可怕的地方,為何整個趙國在他的麵前都噤若寒蟬,更不明白自己如果當了皇帝,為何還要在一個太監麵前伏小做低,想不明白無所謂,母親用了一種很極端的方式讓他記住了這件事情,再難忘記。
五年前說完這句話後不久,他的母親便病死了。
誰都知道,那是因為她必須死。
一國不可有二主,皇帝也不能有兩個母親。
想著這些事情,少年的臉色更加蒼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進了宮門。
看著這幕畫麵,那些官員們終於放鬆下來。
史書記載,在新帝登基的過程裡,何霑公公隻說了一句話,這當然不是真的。
隻是他說的那些話除了小皇帝再沒有人能聽到。
文華殿側殿的光線有些陰暗,何霑的臉藏在陰影裡,小皇帝的心情更加緊張,下意識裡望向殿外。
隨他進宮的河間府舊人在殿外候著,沒有被趕走,沒有被換掉。
這個事實並不能讓他稍覺安慰,這隻能說明宮裡的這些人有著控製自己的絕對自信。
何霑說道:“當年陛下應該以太子的身份進宮學習政務,結果被人攔了下來,流言裡說是我,其實不是。”
聽著這句話,小皇帝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何公公是害怕了,想要表達對自己的忠心,臉色變得有些奇怪。
好在何公公的下一句話來的很快,避免了因為誤解而發生新君隻當了一天的鬨劇發生。
“我不是害怕,也不是解釋,隻是想告訴陛下,我知道五年前是你自己不想進宮。”
何霑說道:“但終究還是到了今天,不想也不行,那就在宮裡好好過吧。”
他的語氣很平和,語調很從容,語句裡的用詞與態度卻讓小皇帝感到了極度的憤怒,然後生出極度的恐懼。
憤怒源自無能為力,自然會心生懼意,小皇帝嘴唇微抖,想要說幾句話,終究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河間府這五年偷偷送進京的那些人,今天淩晨都已經被抓,相信這時候已經都死了。”
何霑的語氣依然很平靜,說道:“陛下以後不會再被那些心懷不軌的反賊騷擾。”
小皇帝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河間府做了很多準備,五年時間裡不知道輸送了多少金銀與死士還有謀士進京,就是想要保證他能夠坐穩皇位。
誰能想到這些事情一直都在緝事廠的掌控之中,隻需要一夜時間,便掃蕩的乾乾淨淨。
“我帶進宮的這些人……也要全部殺死嗎?”
小皇帝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盯著何霑的眼睛,憤怒說道:“公公,難道你一點顏麵都不想給皇家留!”
何霑說道:“自然不會,要知道從今天開始,你便是先皇的兒子,是趙國的君王,我會給予你充分的尊敬。”
敘述的順序是很重要的事情。
——你要記住你是先皇的兒子,與河間府再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記不住這一點,那麼還會有很多人死去,甚至你也可以不是趙國的新皇帝。
小皇帝沉默了很長時間,帶著挫敗與嘲弄的情緒問道:“那今後我該如何稱呼公公你呢?”
何霑說道:“私下的時候,我允許你稱呼我為叔父。”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文華殿外走去。
看著那個黑暗的背影,小皇帝的臉上滿是震驚與荒謬,最終再次歸於恐懼。
……
……
元宮是皇後娘娘的寢宮。
今天皇後娘娘已經變成了太後娘娘,但還是住在這裡。
太後娘娘與先帝的感情很好,後黨被扶植五年,那麼與何公公的關係自然不好。
何霑走進殿來,神情有些疲憊,看著他這副模樣,太後娘娘心裡的悲痛少了些,無聲冷笑。
“我與陛下談完了,談的還可以。”
何霑說道:“就像我們以前商量好的那樣,娘娘您垂簾於後,我就不出麵了。”
“是不出麵還是不方便出麵,你心裡清楚。”
太後說道:“太監終究沒辦法站到明處,我就不明白你還撐著做什麼,本宮一道旨意就可以賜死你。”
“娘娘應該自稱哀家。”
何霑麵不改色說道:“世間再無墨公這樣的人物,朝廷在我的手裡,天下無人能賜死我,就算能,娘娘您也不應該這樣做。”
太後微微抬起下頜,驕傲說道:“沒有哀家,你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何霑說道:“彼此,就靠娘娘家的那幾位白癡國舅,不出十年,朝堂便會易手,娘娘您會被請入冷宮,家族被誅殺一空。”
那棵遮陰的栗子樹還在皇宮裡,依然是彼此利用的關係。
太後沉默了會兒,說道:“今次的事情,不會如此簡單的平息。”
誰都明白正明門與西華門的區彆,更加明白少年天子與何公公的關係,朝堂上那些勇於“任事”、擅長投機的官員,怎麼會錯過這個機會?以禦史台為首的言官開始試探性地發起攻擊,太學學生與萬鬆書院的書生們,反應更是激烈,而據緝事廠查得,這些事情的背後隱隱有著齊國學宮的影子,所有線索都指向了那名叫做雲棲的書生。
數十日後,對何霑的攻擊進入到了新的階段,無論是朝堂上的大臣還是皇宮裡的太後娘娘都沒有任何反應,哪怕他們也是被那些書生們攻擊的一方。
隻要何霑親自出麵鎮壓此事,無論最後結果如何,他的名聲都會變得更臭,露出更多的漏洞。
何霑沒有理會這件事情,也沒有出麵,等著緝事廠拿到那些東西後,深夜入宮求見太後娘娘。
太後想要拖時間,表示天色已晚不想見他,但那些宮門與侍衛又如何攔得住何公公?
看著依然出現在麵前的何霑,太後緊了緊身上的衣裳,憤怒到了極點,喝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何霑沒有說話,把那些卷宗放到她的身前。
太後看了兩眼,更加憤怒,說道:“你想構陷哀家?”
“這是娘娘家裡的事情,娘娘並不知情,而且並非構陷。”
何霑說道:“強占良田,逼死縣官,欺男霸女這些都是小事,通齊卻是大事,如果讓百姓知曉娘娘家裡這些年一直都是被齊國商人養著的,會有什麼反應?”
說完這句話,他便離開了皇宮,連那些卷宗都沒有帶走。
太後對著那些卷宗沉默了一夜時間,第二天清晨終於做出了決定,召數位顧命大臣進宮,接連頒下數道旨意,閣臣領命,禦史台被清洗了一遍,該下獄的下獄,該流放的流放,萬鬆書院被封,太學因為重建明堂而暫時停課……
這些事情都很驚心動魄,最驚心動魄的當然還是皇宮外的杖責聲。
有的官員鐵肩擔道心,有的官員鐵骨錚錚,但是屁股終究是軟的,十餘大杖下去,官服如何能不被染紅?
事態漸漸平息,雖說緝事廠的密探與何公公一係的官員,在整個過程裡什麼都沒有做,但依然止不住天下人把罪惡歸在他的身上,就像過去那些年裡一樣。
何公公的名聲更加糟糕,仿佛變成了真正的魔鬼,對那些夜啼的頑童來說,威懾力甚至已經超過了可怕的秦國白皇帝。
趙國新帝年齡還小,太後垂簾聽政。
整個天下都知道,站在陰影裡的何公公才是真正的掌權者,人稱九千歲。
……
……
像何霑這樣權傾朝野,把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臣子,曆史上有但不多,而且這種臣子往往會死的很快,很少能像他這樣把持朝政如此多年。
在青天鑒的世界裡,何霑卻並非孤例,還有一位同行者,那便是楚國的張大學士,也就是世人尊稱的少嶽先生。
楚皇被幽冷宮已經十年,甚至已經快要消失在世人的記憶裡。
對很多孩童來說,更是隻知大學士,不知皇帝。
張大學士治國水準依然無雙,隻是脾氣越來越怪異,手段越來越強硬,即便無人敢反對,怨懟之心卻是越來越多。
某天傍晚,大學士批完奏章,覺得眼睛有些花,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漸要落下的夕陽,生出一種明悟。
前代秦皇已經死了快二十年,那位北海郡的秦皇死了十年,那位年輕的趙皇都已經走了五年。
大學士去了皇宮。
這個消息震驚了整座都城,甚至很快傳到了趙國與秦國。
太監宮女們跪在正殿不遠處,看著眼前的畫麵,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該做什麼。
緊閉的宮門斑駁如畫,鐵鎖已經鏽死,牆那邊的簷角上到處都是年久失修的痕跡。
看著這座已經廢棄多年的宮殿,張大學士心裡生出極其複雜的感覺,整理衣衫,緩緩拜倒。
“臣請陛下賜見。”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宮殿裡傳出:“我說過無事不要來擾我。”
對很多太監宮女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皇帝陛下的聲音,表情有些複雜。
張大學士說道:“臣有事。”
那道清冷的聲音說道:“何事?”
張大學士對著宮門莊重行禮,說道:“臣已經老了,要死了。”
那道清冷的聲音沉默了會兒,然後再次響起:“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