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一切,便再無所失去。
無所失去,自然無畏。
冥皇靜靜看著井九,如深淵般的黑眸裡微光流動,那代表著情緒的微妙變化。
同病相憐還是尊敬?
冥皇問道:“你說要入冥幫我重建傳承,且不說難度極大,便是你真做成了此事,多年之後時局變化,上界或者再難鎮壓我族,難道你不擔心到時候,我的傳承者會成為人族的禍害?”
井九說道:“冥部從來不是或者說不應該是人族的禍害,就像人族也從來都不是仙界的禍害。”
冥皇說道:“太平當年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井九說道:“這些道理確實來自於他,因為我很少想這些事。但我認為他說的有道理,至少在這一段上。”
冥部民眾尤其是那些實力強大的妖人,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便是通過深淵、或是爬出通天井來到人間。
因為人間有陽光有靈氣,有更適合生命的環境,還有真正的天空。
就像人族修道者想要飛升一樣,所有生命都向往著更廣闊的世界,更高更遠。
這沒有什麼錯。
就像邪道宗派想要擁有一條靈脈,這也不是錯。
隻是人族剛好在這裡。
隻是那條靈脈早已經被青山得了。
對人族與青山宗而言,你要來搶我的東西,自然便是錯。
立場不同罷了,隻看你站哪邊。
井九隻能站在人族的立場上思考這些事情。
當年在朝歌城,他曾經與趙臘月說過一次這方麵的問題。
修道者不是普通人,但與普通人之間也不是人與羊的關係。
同源同種,自然同族。
……
……
冥皇說道:“我沒有彆的問題了,你如果能幫我做一件事情,我就教你。”
確認殺死井九很難,而且就算殺死他也找不到冥皇之璽,希望便可以降低為期望,回到最初的談判。
冥皇的這句話等於已經同意了井九的條件,隻是需要一個台階,那麼這件事情想來應該不難。
這件事情確實不難,但很荒唐。
萬物毀於眼前都不會眨眼的井九,都怔住了很長時間。
“你不要這樣的看著我。”
冥皇正色說道:“如果你像我一樣在這裡住了六百年,就能知道天天有一群蚊子在身邊是多麼煩人的事情。”
井九很認真地說道:“有蚊子就應該打死,打死了就沒有蚊子。”
這是一句廢話。
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經說過,廢話往往就是真理。
那麼冥皇解決不了這個麻煩的原因,自然是因為這個題目已經超出了這個真理涵蓋的範圍。
鎮魔獄的蚊子,是打不死的。
井九沒有聽懂。
冥皇說出了自己苦思六百年後得出的猜想。
——太常獄與天地隔絕,沒有時間與空間的概念,永世不變,蚊子是太常獄的一部分,自然不變。
不變,就不會死。
聽到這個猜想,井九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還是覺得這件事情太荒唐,太不真實。
即便那些蚊子是太常獄的一部分,進入到冥皇的小世界後,按道理來說,便應該變回正常的蚊子。
用果成寺禪宗的話來說,這便是因果成線。
“那些蚊子每天不停地在你耳邊飛,嗡嗡地叫著,真是煩心至極,偏又打不死,急死朕也。”
冥皇的臉色有些蒼白,似乎真有些畏懼。
井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準備帶著阿大一道進鎮魔獄,結果被阿大拒絕。
阿大給出的理由裡最後一條便是鎮魔獄裡的蚊子太多。
當時他沒有在意,現在想來確實有些問題。
鎮魔獄裡環境如此嚴酷,為何會有如此多的蚊子。
就算蚊子再多,像阿大這樣的神獸又怎麼會怕?
看起來,鎮魔獄的蚊子確實是個麻煩。
隻是他還是不明白,心想以冥皇的境界,就算真打不識,閉了自己的感知便是,有何可煩?
看他神情,冥皇猜到他的想法,說道:“即便你感知不到,它依然在那裡。”
井九曾經與禪子論道百日,很輕鬆地聽懂了這句話,說道:“我可以傳你真正的清淨觀。”
“不要。”
冥皇毫不猶豫說道:“你師父帶我參觀過果成寺,白骨觀還能接受一二,真持了清淨觀,活著還有甚意思?”
井九心想活著自然有活著的意思,隻是並非那些意思。
這種時候他不會與對方坐而論道,說道:“蚊子在哪裡?”
入鎮魔獄已有十餘日,除了在黑暗空間裡漂流的那段不知時間,大多數時候他都在這片青翠的山穀裡。
為何他沒有遇到那些能令冥皇色變的蚊子?
“你我說話這段時間,我已經用魂火趕走了很多次,那些蚊子沒去你那邊,對啊……”
冥皇露出不解的神色,說道:“為何那些蚊子不來煩你?難道你的血是臭的?”
井九沒有理他,說道:“既然你能用魂火趕走蚊子,為何還要犯愁?”
冥皇微怒說道:“難道我生命裡的每一天都要不停重複做這件事情?”
井九心想那確實太慘,建議道:“你可以做個蚊帳,或者乾脆修個房子。”
冥皇說道:“沒用,擋不住。”
井九不明白,說道:“給我看看。”
冥皇走到他身前。
井九聽到了嗡鳴,卻沒有看到什麼,兩眼微亮向四周望去,終於看到了那些蚊子。
那些蚊子真的很小,即便他用了劍目,依然隻能看到很小的黑點。
他抬手揮向那些蚊子,卻什麼都沒有觸到。
能夠避開他的一揮,這些蚊子真的不簡單。
這些蚊子的身體大小超出了自然界的常理,甚至已經超出了想象的上限。
不管劍意如何淩厲,不管力量如何磅礴,它就像是一粒輕塵,甚至比輕塵更小,如何能斬中它,碾碎它?
難怪冥皇都殺不死這些蚊子。
冥皇看了眼他的右手。
“既然你這麼懶,不願意用魂火為罩,那便隻能用最堅硬緊密的材質做個罩子。”
井九說道:“陛下或者可以試著燒融山石,然後把自己埋在裡麵。”
被魂火燒融的山石,隻剩下最純淨的石晶,凝固後緊密至極,沒有一點縫隙。
想來那些蚊子的身體再小,也很難穿過那些凝固的岩漿。
“如果這種方法能行,我難道不會直接用沒有凝固的漿岩包裹住身體?我們打小就會這麼玩!”
冥皇惱火說道。
井九覺得他變成了小時候的侄兒,無法溝通,有些煩人,心想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那些是鎮魔獄的蚊子,又不是青山的猴子。
他說道:“你應該讓關住你的人來解決這個問題。”
“剛才說過,這裡除了你誰都來不了。”
冥皇看著他微嘲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就算那條龍也沒辦法到這裡來。”
除了井九誰都不行,風雨都不能進。
冥皇之璽隻有一個。
大海無法進入一滴水裡。
井九不認同這種說法,如果大海有意識的話,可以讓意識進入每一滴水珠,與裡麵的渺小的生命對話。
隻不過那道意識到底能不能被視為大海本海?
井九不想繼續思考這個問題,問道:“你與它們共處六百餘年,有沒有發現它們怕什麼?”
冥皇說道:“沒有發現,但以前聽你師父說過,它們懼怕雷威。”
青翠的山穀忽然變得安靜起來。
井九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說道:“那他有沒有告訴過你,青山有雷魂木?”
冥皇神情不變,說道:“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