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靜止,往往會表現在空間上。
比如從香上生出的那道煙,窗外吹進來的風帶起的花瓣,都靜止在了空中,畫麵很是神奇。
這是能夠看到的,再接下來便是感受,比如聲音也會消失,出現一種絕對靜寂的環境。
在這樣的絕對安靜裡,當事者並不會、也不能有什麼反應,但正留意著這個環境的觀察者一定會有不一樣的感覺。
那位童子守在舊庵之外,他看不到靜室裡那些神奇的畫麵,卻能聽到……裡麵什麼也聽不到。
這種詭異的感覺,讓他感覺到很緊張,然後他想起很小時候似乎也有一次類似的經驗,臉色都變得蒼白起來。
他是被送到白鹿書院的孤兒,自幼便跟在天近人身邊服侍。
數年前,他曾經見過天近人招待過一位貴客。
那位貴客是無恩門的門主。
按照事後的說法,天近人是不願意看到正道宗派自相殘殺,想要調解無恩門與西海劍派之間的紛爭。
雙方事先已經有過幾番書信往來,西海劍派也在其時收回了攻勢表示誠意。
童子記得很清楚,當天的白鹿書院也像今天這樣安靜,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哪怕是最細微的風聲都沒有。
最令他記憶深刻的是,那隻被他養在花廳裡的蟈蟈,居然從始至終也沒有叫一聲。
一片寂靜,如同死亡。
之後,無恩門主離開了白鹿書院,據說他婉拒了天近人的勸說,依然堅持要與西海劍派戰上一場。
接著,先生患了一場重病,白鹿書院的招生都因此推遲了兩個月。
無恩門主在與劍神大人的那次決戰裡身受重傷,如果不是青山宗掌門親自出麵,隻怕會當場身死。
從那之後,在這場兩派之爭裡無恩門便全麵落了下風,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沒有人把白鹿書院的那次談話與日後事情聯係起來。
絕大多數人都認為天近人重病,是因為想要用天機推演之術說服無恩門主,消耗了太多精神。
童子當時就在門外,隱約猜到事情的真相並非這般簡單,但他當然不會對外說。
今天,他又感受到了那種絕對的安靜。
難道先生要做什麼?
可那個井九不就是一個青山宗的晚輩弟子嗎?
……
……
空間靜止。
聲音消失。
這些都還隻是表象。
或者說,這些都是強大的神識能夠營造出來的幻境。
真正的時間靜止,必然會讓所有的運動,以至物體內部的運動都停止下來。
比如說思維。
當時,井九正在想一些事情。
當他的視線落在天近人的白色眼球上,他的思維速度變慢了,然後越來越慢。
雖然就這樣持續下去,他的思維速度也不會真的停止,但這種思維速度與真實時間流速的錯位會讓他錯過正在發生的很多事情。
也就是所謂忘記。
井九沒有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就在思維速度變慢的那一瞬間,他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按道理來說,思維是無法感知到思維本身的變化。
他能夠感受到,是因為他本來就很特殊,也是因為他的推演計算能力太強,強到對推演計算速度最細微的變化也無比敏感。
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麼,便是動念,於是他醒了過來。
他發現一道神識片段不知何時已經進入了自己的身體。
那道神識非常渺微,也非常強大。
隻有強大有若滄海的精神力量,才能把一道神識壓縮成如此微小的片段,以視線為橋,悄無聲息送進彆人的身體。
這道神識片段沒有攜帶任何氣息,仿佛是最純粹的玉片,乾淨異常。
哪怕是修道者每天坐照自觀,也無法發現。
這道神識片段,隨著他的經脈悄然行走,已然來到他的識海,然後悄悄落在了道樹之上。
井九生出一抹警意。
他感覺到了極大的危險。
這是他再次踏入道河以來,麵臨的最危險的局麵,甚至遠勝景陽假洞府開啟、昔來峰主方景天發現他的那一刻。
這道神識片段看似沒有惡意,但隨時可能發生變化,可以輕而易舉地汙染道樹、損傷劍丸,在他完全沒有發現的時候悄然滯礙他的修行,甚至可能動搖他的道心,在最關鍵的決戰時刻影響他的狀態……卻依然不讓他發現。
最令井九感到警惕的是,這道神識片段如果停留在自己的身體裡,很有可能發現他的秘密。
不愧是天近人,這種手段著實已經稱得上是神鬼莫測。
如果他用這種手段對付旁人,不要說洛淮南與趙臘月,就連青山宗、中州派的那些長老、甚至果成寺的高僧都可能著道。
不過即便是天近人,用這樣的手段也必然消耗極多的神識,付出極大的代價,輕易絕對不會使用。
井九再次確信,他見自己必然是受人所托。
問題是,那個人是誰?方景天?西來?還是他最警惕的……師兄?
如果換作以前,井九應該會直接問出這個問題,或者把那道神識片段留在體內,佯作不知以為後手,但現在不行。
在極短的時間裡,他便做了三次推演計算,確認那樣太過危險。
他現在的境界修為還是太低,不能留此大患在體內。
心意定。
劍意起。
井九眼神微凝,一道寒光閃過。
他身體裡的劍丸驟然散開,化作三百餘道劍意,向著那道神識片段斬去。
時間恢複流速。
空間回複正常。
焚香生出的白煙彌散開來。
被風卷起的花瓣落在窗欞,發出輕微的聲音。
在無法聽到的地方,劍風呼嘯,雷聲大作。
在無法看到的地方,那三百餘道劍意直接把那道神識片段碎成了雪般的細屑。
一道無形的雷霆隨神識而落,將那些碎屑轟至無形。
……
……
狂風呼嘯。
白發飄舞。
天近人的身體顫抖起來,臉色蒼白,顯得極其痛苦。
那道無形雷聲響起的同時,他再也支持不住,發出一聲悶哼,唇角溢出鮮血。
……
……
“你究竟是誰?”
天近人用瞎了的眼睛盯著井九,聲音裡滿是震驚與疑問。
“我說過,這個問題的答案你承受不住。”
井九伸手從桌上拿起一疊白紙,向著庵外走去。
門啟,天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