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個月裡,方克文雖然無數次幻想著返回家門的情景,可是真正到了這裡卻從心底想要逃避。內心中好不容易才鼓起的那點兒勇氣,轉瞬間就已經消失殆儘。卓一手雖然幫他清除了體內積留已久的毒素,卻無法清除他內心的陰影和自卑,他現在這個樣子又如何麵對親人?
羅獵從方克文的舉動已經猜到了他此刻躊躇猶豫的內心,從煙盒中抽出一支香煙遞給了方克文,方克文搖了搖頭,過去他煙癮很大,可是這五年的幽閉生涯讓他改變了太多,甚至連他自己都懷疑過去的那個方克文是不是已經死去,現在連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阿諾揉了揉發紅的大鼻子,從軍綠色毛呢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不鏽鋼酒壺,擰開蓋子咕嘟咕嘟灌了兩口烈酒,然後閉上眼睛,感受著那股熱流從食道滑落的熱辣快感,等到揮發的酒香彌散充斥在喉頭,方才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酒嗝,沒有出生入死的經曆就不懂得現實生活的珍貴。
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是阿諾剛剛學會的一首古詩,他感覺這首詩說到了自己的心坎裡,詩仙李白比起他老家英倫土產的拜倫、蘭登之流要深刻得多,境界要高遠得多,這讓阿諾對中華文化也越發欣賞。
這種欣賞甚至讓他抽出時間去了解李白的生平和作品,漸漸將對李白的仰慕化為了實際行動,他甚至產生了成為詩人的想法,很快就從中感悟到了捷徑,李白鬥酒詩百篇,想要成為詩人首先就要像李白那樣喝酒。隻不過從蒼白山一路喝到了津門,到現在他仍然連一首打油詩都沒有憋出來,反倒在酒館和賭場中很快將這趟冒險的報酬揮霍的乾乾淨淨。
羅獵對於這廝的尿性也是無可奈何,可作為朋友,總得奉勸幾句,可沒等他說完,阿諾就用偶像李白的詩詞予以回敬——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儘還複來。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花了才起到了它的真正作用,於是羅獵再不勸說,他已經意識到這貨稟性難移,哪怕是一座金山,這廝也會想方設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揮霍一空。
羅獵劃亮火柴,點燃手中的香煙,輕聲道:“反正在津門也沒人認得我們,權當是順路轉轉。”他故意說得漫不經心,其實是通過這種方式給患得患失的方克文減壓。
方克文聽懂了他話裡的含義,羅獵分明在提醒自己,他現在的樣子就算堂而皇之地走入方家,家人也不會認出他是誰,更何況早在五年前就已經認定他死亡,誰也不會想到他仍然活在世上。方克文暗想,既然來了,還是看一看吧,隻要自己不主動表白身份,應該不會有人認出現在的他。
火車站外的道路上黃包車一字排開,雖然天氣很冷,可是黃包車的生意並不好,候在那裡等活的車夫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閒聊著,看到客人們出站,車夫們馬上一窩蜂圍了上去。
方克文並不想坐黃包車,從車夫的包圍圈中一瘸一拐地突圍出來,走過馬路,不遠處就是電車的軌道,中國的第一部有軌電車鐺鐺車就發源於津門,黃色的頂子,草綠色的車身,沿著固有的軌道在津門的街道上形成了一條獨特的風景線。方克文試圖穿過馬路的時候,正有一輛電車從左側駛來。
羅獵本想提醒方克文慢一些,可是方克文反而加快了速度,搶在電車到來之前穿過了馬路,渾然不顧電車急促的鐺鐺聲,雖然方克文從抵達津門之後就一言不發,可是從他的這一舉動就能夠看出他歸心似箭。
羅獵和阿諾兩人被電車隔在對麵,等到電車通過,卻見方克文站在馬路斜對麵方圓百貨公司的大門前,呆呆望著門頭的招牌,這間百貨公司就是方家諸多的產業之一,雖然離去五年,這裡的一切並沒有任何的變化。
方克文望著百貨公司的門頭,目光已然濕潤了,這間百貨公司從選址到開張全都是他一手操辦起來的。他至今仍然記得當年開業時的盛況,津門名流雲集,連當時津門市長和英國參讚都過來捧場,那時的自己意氣風發躊躇滿誌,整個津門誰不得高看自己一眼,而現在,他站在自家的產業麵前,進出的顧客,甚至連門口的店員全都當他空氣一樣,沒有人能夠認出他的本來身份。羅獵說得沒錯,現在的津門已經沒有人能夠認出自己了,他的內心湧現出一股莫名的悲涼。
方克文終究沒有勇氣走入百貨公司的大門,他的內心是極其矛盾的,即想要見到家人和朋友,又擔心被人認出,這種患得患失的情緒讓他的心臟忽上忽下的跳動著,有若被一隻無形的手不停捶打著,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卻突然有種當初剛剛墜入九幽秘境的孤獨感,腦海中產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烈感覺,他要儘快逃離這裡。
就在方克文決定離去的時候,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來到門前停下,從車內走下一位西裝革履,頭戴黑色禮帽的男子,他身材高大,相貌俊朗,氣宇軒昂,來人正是方克文的小叔方康偉。
看到小叔從車內出來,方克文下意識地轉過身去,生怕被方康偉認出自己,這也是出自本能的反應。
隨著方康偉從車內走出的是一位身姿曼妙的日本女郎,那女郎身穿月白色和服,眉清目秀,神情溫婉,足上白色棉襪一塵不染,足下踩著一雙木屐,下車之後自然而然地挽住方康偉的手臂,單從這一動作就能夠看出兩人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
方康偉的表情冷酷傲慢,目不斜視,從走下汽車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向周圍看上一眼。
方克文先是感到釋然,然後內心中又萌生出難言的失落,這位在家族中和自己最為交好的小叔居然不認得自己了,其實這也難怪,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個殘疾人,而且蒙著臉,除了明白內情的羅獵誰有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他偷偷看著方康偉,方康偉雖然是自己的小叔,可是他隻比自己大五歲。表麵上是叔侄關係,可實際上他們過去相處得就像親兄弟一樣。豪門多紈絝,方克文玩世不恭遊戲風塵,可是並不是一個恣意揮霍的敗家子,而且他在經商方麵還是頗有天分的。同為方家後人的方康偉比起他的行徑更加荒唐,卻沒有他那樣的本事。
方康偉是方老太爺方士銘最小的兒子,本來也極受老爺子的寵愛,可是他性情懦弱,做事優柔寡斷,老爺子教給他做得事情沒一件事能夠辦好,再加上他吃喝嫖賭抽無所不為,年紀輕輕揮霍無度,還染上了煙癮,惹得老爺子對他喪失了希望。方克文沒出事之前,老爺子就放話出來要將劣跡斑斑的方康偉逐出家門,後來幸虧是方克文父子為他說情,方才對他網開一麵。
方康偉也因此對方克文格外感恩,當然這也和他時常從方克文這裡借錢救急有關。在方克文失蹤之前,他的這位小叔在家族中的地位是遠不如他的。
從方康偉出場的氣派來看,他這兩年應當混得不錯,至少在方家不再像過去那樣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卻不知那日本女郎和他又是什麼關係?他是有老婆的,而且不止一個,早在方克文失蹤之前,他就已經迎娶了一房正室,兩房姨太太,不過婚後多年始終顆粒無收,四處尋醫問藥也沒有任何的效果,其實是和他私生活過於混亂,一度染上了花柳病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