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清是個辦事很利索的人。
畢竟宦海浮沉,經曆的事,比尋常人多的多。
他本就乾練,又有在基層的經驗,如今將新學和新政的方法融彙貫通之後,爆發出來的能量極為驚人。
當日,他留下了清苑縣令,細談了推行這個大策的所有細節,次日又見了清苑縣上下所有官吏,一宿未睡的他,已擬定出了一個章程。
當然,在保定,任何一個事,都是先進行討論,研究可行的方案,而後擬定細則,最後吩咐試行,試行之後,再檢討過失,進行改正,最終才開始命其他各府各州各縣的官吏來此觀摩學習,此後推行保定布政使司上下。
這是一套縝密的方法,是一次次摸索出來的,因而清苑縣上下對此也見怪不怪,隻是……對於這大策的內容,卻還是讓他們不禁議論紛紛。
推行得下去嗎,事情能成嗎?
誰的心裡也沒有底。
傍晚之時,西山已派了人來,開始和楊一清細談,楊一清直到子夜,方才疲倦的在後衙的廨舍裡歇下。
次日清早,清苑縣各坊各鄉,已開始張榜下文,甚至各個學館,每一處茶樓,每一個集市裡,都開始出現了傳達大策。
與此同時,楊一清又開始請了保定的相關商賈,繼續討論。
這是一個冗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之中,身處其中的人,見怪不怪,可這對於尋常小民們而言,卻是駭然無比。
一封封楊一清的奏疏,火速的送往南京。
這是他對大策的一些理解和執行中遇到的困難情況,當然還是免不了倒一些苦水。
不過字裡行間,抱怨是有的,卻絕沒有任何對於大策的質疑。
…………
這個時候,南京城已是瘋了。
土地的連日看漲,尤其是大量的大士紳紛紛出手,市麵上,仿佛銀子成了草紙一般,變得不值錢起來,那本是幾兩銀子的土地,轉眼之間開始暴漲,隻四五日功夫,居然就到了二十三兩。
暴漲了三倍……
這意味著,齊誌遠咂下了五百萬兩銀子,購置的土地,價值一千五百萬兩。
這還不必說,齊家本身就還有大量的土地。
如此的巨利之下,齊家上下沸騰了。
這是做夢也想不到,原來這個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好事啊。
以往靠著收佃租,隻怕三輩子也掙不來這幾日掙來的銀子。
齊誌遠戴上了大墨鏡,同時脖子上,也多了大金鏈子。
事實上,江南士紳本是不喜這些東西的,在江南士紳們眼裡,這東西不雅,隻有北方的土財主們才喜歡。
可齊誌遠實是喜出望外,他猛地意識到,為何那些土財主們喜歡這玩意了。
人若能短時間內牟取暴利,換做是誰,都忍不住想要翹起尾巴來嘚瑟,這是人之常情,這大墨鏡和大金鏈子,某種程度上說,就滿足了這種心理上的需求。
齊家本是早就過了嘚瑟的時候,畢竟已有十數代的傳承,錦衣玉食,富甲一方,可這一次,卻是將自己的家業,足足翻了足足三倍,尋常百姓,要讓自己的家業翻幾倍不算什麼,可齊家這樣的家族,身價暴漲,卻是極恐怖的。
現如今,外頭的人都曉得齊家又一次發跡了。
不少人開始效仿齊家,有人後知後覺,自然也是瘋了似的開始購置土地。
銀子不夠?沒關係,可以用杠杆啊,用土地作為抵押,便可借來足夠的銀子了,買了地,坐等升值便是了。
這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啊!
借貸……某種程度而言,對於許多士紳,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眼看著有大錢掙,憑什麼不掙,畢竟他們手裡的餘錢不多,自己不掙,就要被彆人給掙了。
這江南大地,眼看著所有的士紳都需重新洗牌,可不能讓彆人的家業,遠遠超過自己,憑什麼,自己數代經營,本是比彆人強,就要甘居人下呢?
何況……彆人不也借嗎?
西山錢莊這裡,資金已經開始有些緊張了。
好在錢莊取消掉了尋常小民的借貸,你若是隻拿幾十上百畝地想來抵押借貸,錢莊壓根就懶得搭理。
江南這兒,宛如一次狂歡,所有人瘋狂的收割著土地,揮舞著借來的銀子,每一個人都是齊誌遠,每一個人都在四處打聽土地的價格。
這土地的價格,可謂是一日一變。
齊誌遠,自是風光了許多。
在南京,一處八股製藝的書院將他請了去。
現如今,八股取士已被裁撤,可在江南,學習八股的讀書人,依舊還有。
人們隨著慣性,依舊還是對於這些能讀八股的讀書人抱著極大的敬意。
正因如此,秦淮書院便應運而生。
齊誌遠一到,書院的院長便親自迎接出來,隨之而來的,都是本地的名流,彼此之間,大家紛紛見禮。
院長感慨道:“齊公樂善好施,願捐納書院八千兩紋銀,補助書院,此等義舉,實是令人大開眼界,齊公且請。”
齊誌遠麵帶微笑,心裡卻不甚在意,八千兩銀子而已,自己隨便賣一塊指甲縫一般的地,也就來了。
之所以襄助這書院,是因為這樣的書院,甚得南京六部諸公們的賞識,因為袞袞諸公們認為,八股依舊還是正途,真正的讀書人,決不可荒廢,此次捐納了銀子,南京六部那邊的交道,也就好打了。
齊誌遠隻頷首點頭,與其他士紳聯袂進入了書院。
這書院之中,諸生紛紛至明倫堂,齊誌遠本就有舉人功名,且此次捐納了大量的金銀,少不得在此刻要站出來說上幾句。
齊誌遠上前,看著下頭綸巾儒杉的讀書人,一時激動,張嘴便道:“餘自入了書院,當先便見一牌坊,上書‘萬世師表’,想至聖先師教授聖學,有弟子七十二,名動天下,又作春秋,亂臣賊子聞之恐懼,今我等門下走狗不肖,以至讓奸佞……”
他說到奸佞時,故意拖長了尾音,意有所指。
一旁的院長卻是臉色變了一下,怕他說錯話,便拚命的咳嗽。
可讀書人們卻紛紛叫好起來,未來的前途,變得昏暗不明,斷絕了仕途之路,早讓這些讀書人心裡焦灼不安,說到底,不就是奸佞當道嗎?
齊誌遠激動的臉色通紅。
隨即,咬牙切齒起來。
他雖是內心有喜悅,可也有強烈的憎恨,於是,他不打算理會那院長的暗示,正待繼續開口……
卻在此時,突然有人急匆匆的進來,邊大呼著:“不妙了,不妙了。”
來人……竟是齊家的一個子弟。
這子弟大叫道:“伯父,伯父……出大事了……”
“你這是做什麼。”齊誌遠冷了臉色,怒而向自己的侄子厲聲道:“你何故來此?”
下頭人頭攢動的讀書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紛紛竊竊私語。
院長立即站起來,想要示意大家安靜。
其他的士紳,看著齊誌遠的目光,多少帶著眼紅。
畢竟,齊家在這一次土地的漲跌之中,牟利最大,後頭的人,雖也紛紛行動起來,卻也不過是分一杯羹罷了。
現在見發生了意外,便都不解的看向那齊家子弟。
這子弟焦急萬分的樣子,急道:“保定……保定……發了告示,已傳告天下了……”
保定……
保定距離江南,十萬八千裡,彼此並無關聯,保定發了個告示,和這南直隸有什麼關係?
齊誌遠陰沉著臉,覺得這個侄子,甚是不懂事,今日傳出這事,怕是要被笑話的。
齊家,到了如今……已經不容人笑話了。
於是他咬著唇,默不作聲,拚命想表現出氣度。
這侄子則繼續道:“伯父,這榜文自稱是什麼惠農大策,說是……說是自保定開始,開始對所有西山錢莊的免租土地,進行補助。所有的補助,由官府統一進行,免租的土地,官府提供其良種,對那些使用的肥料,以及除蟲的農藥進行補助……”
嗡嗡嗡……
一下子……明倫堂裡開始混亂起來。
保定開始補助……
給那些本就占了西山錢莊便宜,獲得免租土地的人?
齊誌遠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道:“這……這怎麼可能……若是以此而論……這朝廷的銀子,從哪裡來?如此,豈不是得不償失?”
這侄子便道:“伯父……那告示說的很明白了,說是百姓們對於農事不通,有人春耕時,隻想著儘力少在土地上投入,所以不肯購置好的良種,舍不得用肥料,因而年產低下,此舉,既是惠民,又是要鼓勵百姓們儘力用最好的糧種,普及肥料。如此一來,朝廷固然給出了不少的補助開銷,可若是能因此而糧食增產,最終惠及的也是天下,西山錢莊和屯田所那邊,也發了告示,說是要儘力協助此事,保定布政使司敢為天下先,先從保定開始,而後推及天下。”
什麼……
這已是說得非常的明白了,可是……
齊誌遠驟然之間,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發冷,眼前竟是有些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