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到齊誌遠,許多的小掌櫃便躍躍欲試起來。
西山建業南京分號掌櫃道:“這齊家在南直隸,擁有大量的田產,在他的祖先,累世為官,正因如此,所以許多人前來投獻土地,齊家的土地,自然就越來越多……說是南直隸第一高門,也不為過。”
投獻土地……
這一個詞兒,一丁點都不新鮮,在其他地方,這樣的事並不多。
可是在江南,卻是常有的事。
畢竟江南出才子,有功名者極多,因為有功名,不但能做官,還能免稅。
雖然……超出的土地麵積,按理來說是需要納稅的,可問題在於,能做官和有功名的人家,又往往在本地有著極大的聲望,說白了,他們是望族,便連父母官都要仰仗他們。
這樣的人……他們想要瞞報土地,想要得到免糧稅的特權,還不是輕而易舉?
於是乎……這朝廷最大的糧稅來源地,整個江南,這沉重的賦稅,非但沒有加在似齊家這也的望族身上,反而是那些本就沒有多少土地的小民身上。
小民的土地,不但劣等,殷實的,不過數十畝,貧賤的,更慘,隻有三五畝,連飯都吃不上了,還繳的起如此沉重的稅賦嗎?
於是……有人開了先河,自文皇帝開始,就開始有一些百姓,索性將自己的地契,送到似齊家這樣的高門手裡,這地……索性不要了,反正留著土地,也是餓肚子,而這地若是到了齊家的名下,便能免繳稅賦,如此一來,等於是土地給了齊家,自己為齊家耕種,成為佃戶,當然……齊家往往會對投獻土地的人,給予一些恩惠,譬如,減免一些恩惠。
他們平白無故,就仗著身上的功名,便輕而易舉的,獲得土地。
不花分文,土地越來越多,自然家勢也就水漲船高,於是……更多人來投獻,齊家漸漸變得開始成為首屈一指的豪門,幾乎已可以和南京六部公卿們平起平坐,他們結交的,無一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員,府中子女的姻親,不是尚書便是侍郎,至於他們手裡,到底藏匿了多少土地,又讓多少的佃農,成為他們的隱戶,也隻有天知道。
這樣的事,在江南,早已是屢見不鮮。
於是,有土地的人越來越少,而握有土地的人,其名下的土地,卻是數之不儘。朝廷所能收到的稅賦,反而沒有增加,幾乎這大明朝廷的所有恩惠,經過了百多年的時間,儘都歸於齊家這樣的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
他們所受的國恩之重,曆朝曆代所未有,以至於到了珍貴的土地,在曆朝曆代,那些地方豪強們,尚需靠強取豪奪方可獲得。而到了似齊家這樣的人手裡,甚至連強取豪奪都不需要了,靠著大明對於士大夫的極儘優渥,幾乎是躺著等那小民含著血淚,將祖傳的土地,送到麵前,不但不對你心懷憎恨,還需對你感激涕零,仿佛是因為你格外開恩,拿走了他的土地,他一家老小,才得以活下去。
分號的掌櫃們,紛紛踴躍的將這齊家的情況奏報。
而王金元隻低頭靜靜的聽完,而後,頷首點頭:“若是齊家能先行拋售,那麼……這地價,必崩無疑,他們手中的土地,實在太多太多了。”
“可是似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缺銀子,又怎麼肯輕易拋售自己的祖產呢?”王金元淡淡道:“除非……讓他非要拋售不可。”
………………
過了幾日,又傳來消息,皇帝下旨,急調張懋率軍南行,至南京而來。
這消息一到了南京,人們不安的情緒更重。
魏國公府,開始變得越來越可疑起來。
公府大門緊閉,各衛的指揮,再也不敢去拜謁。
而南京六部,開始變得格外的緊張。
雪片一般的彈劾,送去了內閣。
而內閣……諸公見著這奏疏,卻不禁苦笑。
陛下已經一個多月沒有露麵。
甚至……三位內閣大臣都懷疑,陛下已經病重,否則這宮中為何一丁點消息都沒有出來。
按理來說,陛下在如此緊急的情況,理應召諸大臣奏對的。
可宮裡的消息,卻不過是讓內閣酌情處置。
劉健隻好下文,請張懋加緊帶兵南下,有備無患。
另一方麵,自京師來的商賈,卻突然到了南京,帶來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因為江南局勢的樸素迷離。
西山決定暫停在江南的所有業務往來,取消對糧食、生絲、棉花等貨物的收購。
這西山,曆來神通廣大,突然取消了收購,立即引發了京中商賈們的猜測。
人們意識到,可能江南一場叛亂,即將開始。
而更可怕的……卻是整個南直隸和江浙等地。
突然沒有商賈來收生絲、茶油、酒、棉花,這些經濟產物,對於囤積了許多貨源的士紳們而言,不啻是雪上加霜。
原本各種流言蜚語,就已鬨的人心惶惶,現在不肯收購,更讓局麵變得不安。
地價開始徐徐下跌。
當然……因為絕大多數的土地,畢竟壟斷在那些大士紳手裡,自然而然,這下跌的還是有限。
齊誌遠聽說朝廷派了大軍來,心裡反而踏實了。
看來……朝廷沒有輕信那欽差的話,若是當真輕信,根本沒有必要調兵,隻需下一道旨意給魏國公府,魏國公府得了旨意,勢必振奮,立即開始調兵,鏟除曹元為首,齊誌遠等人次之的一群黨羽。
可突然調兵,說明朝廷對於魏國公府還是有極大的防備,畢竟,這江南的兵權,大多數還是掌握在魏國公府手裡。
齊誌遠鬆了口氣,自己的恩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而接下來,魏國公,隻怕也沒有好果子吃。
自己穩坐釣魚台,反正……這一場的陰謀,自己也沒有太多的把柄,尤其是恩師一死,死無對證。
隻是……唯一讓他煩惱的,卻是土地的繼續暴跌,畢竟他打出的乃是七傷拳,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放出謠言,本質就是對魏國公府發難,逼魏國公府謀反,可這樣的謠言,對於擁有巨大多數土地的齊家而言,又何嘗沒有巨大的傷害呢。
就在他想的入神的時候,門子匆匆來道:“老爺,西山的大掌櫃,王金元求見。”
王金元……
這個人……可謂是家喻戶曉,江南江北,誰人不知,此人乃是方繼藩的大管家,也是西山的錢袋子,一舉一動,都是舉足輕重。
隻是這個時候……齊國公的人,為何要尋上自己?
齊誌遠對於齊國公府,是極有忌憚的,因為彆人都是按著常理出牌,唯獨這齊國公那狗一樣的東西,卻難以捉摸。
“請進來。”齊誌遠很快就吩咐了門子。
齊誌遠自然很明智的知道,這樣的人,不可得罪。
王金元進來,齊誌遠就忙起身,堆滿笑容:“王先生,王先生……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王先生如雷貫耳,不過……王先生不是曆來在京師麼,怎麼突然之間,竟是來了南直隸?”
王金元亦麵帶微笑,落座,有人斟茶來,他氣定神閒的呷了口茶,才道:“奉齊國公之命,特來公乾。”
齊誌遠想不到這王金元竟是如此開門見山,心裡又不禁嘀咕。
這齊國公已經開始摻和南京的事了?既要摻和,可為何……卻派人來尋自己?
齊誌遠便問:“公乾,不知什麼公乾?”
王金元道:“這南京的地,不是跌了嗎?西山錢莊,趁此機會,來收購一些。”
呼……
齊誌遠聽到此處,心裡猛的一沉,真是牙都要咬碎了。
這狗東西,還真是夠直接的,又來收地,收了地,莫非又是免租嗎?這是不給老夫活路了。
畢竟是主事多年的人,他心裡冷笑,麵上卻是不露聲色:“原來如此,看來齊國公是誌在必得了,此番又可趁此機會大賺一筆,隻是……近來江南的局勢,王先生是知道的,隻怕……這些地,頗為燙手,若是當真發生了叛亂,到時赤野千裡,十室九空,隻怕……”
王金元便搖頭道:“齊國公早有教誨,富貴險中求。”
齊誌遠心裡想,這倒是符合方繼藩那狗東西的性子。
他於是微笑道:“既如此,為何王先生不在牙行收地,來這裡做什麼?”
王金元吐出了兩個字:“合作。”
齊誌遠:“……”
這家夥……是瘋了嗎?
王金元收斂起笑容,多了幾分認真,道:“現在的地價,不斷的下跌,齊兄可知?”
齊誌遠則是不吭聲,此事他受害不小。
王金元又道:“隻是,下跌的還是太少了,隻這點利益,還不夠塞牙縫的,若是再跌一些才好。”
齊誌遠凝視著王金元,也笑不下去,繃著臉道:“這卻未必能如先生之願,畢竟這地價,豈是先生想跌就跌,想漲就漲?”
“有一個辦法,保管有用。”王金元意味深長的看著他道:“所以才來尋齊兄,隻要事成,你我少不得從中謀取暴利,隻是不知,齊兄是否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