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
那客棧居然火起了。
那火光,倒影在了弘治皇帝的眼裡。
弘治皇帝的眼眸深處,火光跳躍著,他卻一直抿著唇,背著手,不發一言,隻沉默的看著那刺眼的火光。
方繼藩同樣沉默。
他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雖說弘治皇帝沒有表露出過多的表情,他卻似乎能感受到弘治皇帝心中的滔天之怒。
方繼藩自然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情。
這是對於皇權的挑釁啊,如此的赤裸裸,再沒有了遮羞布,禮義廉恥的偽裝,剝了個乾淨。
“陛下……”
弘治皇帝麵色木然的隻掃視了方繼藩一眼,卻平靜的道:“太子若在,會如何處置這件事?”
方繼藩想了想,並沒有回答。
弘治皇帝臉色終於露出幾分陰沉,這曆來和善的天子,卻是繃緊了臉,淡淡道:“這是隱患啊,如此巨大的隱患留在此,朕當初竟是無察,這些……今日朕若是不承受,那麼他日,便是朕的子孫們來承受了。”
方繼藩頓時,心裡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弘治皇帝是個奇怪的皇帝,因為他似乎人生的意義,就在於為自己的兒孫們披荊斬棘,他沒有愛好,不懂得享受,不愛美女,不好女SE,甚至……對於弄權也不熱衷,也並沒有好大喜功之心,似是無欲無求,可是……方繼藩明白,他是有追求的,隻是這個追求,比絕大多數做皇帝,做父親的人,更為高尚。
弘治皇帝反身,似乎從甲板上的黑暗,置身回到了燈火輝煌的人間,回到了這裡的秦淮河,這個千金買醉之地。
於是,讓龜奴斟茶,他呷了一口,若無人狀。
他似乎餓了,於是又命人上了酒菜,這江南的食物,精致無比,尤其是供應那些士大夫以及讀書人的,無論哪一樣都有名堂,京師的粗食,哪怕放再多的山珍海味,卻似乎總是粗糙了一些。
弘治皇帝吃的很香,卻很沉默,他胃口似乎不錯,待吃的差不多了,他才抬頭:“孝陵距此不遠吧?”
方繼藩想了想道:“孝陵在紫金山,隻怕有一些距離。”
弘治皇帝點頭:“朕是高皇帝的不肖孫啊。”
方繼藩便道:“陛下想去孝陵?”
“來了南京,豈有不去謁見高皇帝的道理?太祖高皇帝以布衣提三尺劍而取天下,一統華夷,自開天辟地以來,千古未有也。他治天下,嚴刑峻法,以至許多人,怨聲載道,朕當年,終究是不懂事啊,總是以為,太祖高皇帝苛於待人,於是臣子人人自危,歎息高皇帝雖有不世之功,卻終是美玉有瑕。可今日思來,卻不儘然,太祖高皇帝熟諳人心,非人可比,他起於微末草莽,又處亂世,所見的天下,滿目瘡痍,人之醜惡,太祖儘觀之,自是對一切都明察秋毫,洞若觀火。朕……為政數十年,蒙太祖高皇帝得國,方可克繼大統,飲水思源,卻思量著,這登極數十年,竟不曾親謁孝陵,實是不肖。今日……該去走一走,去看一看,在那享殿,當著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反省自己的過失。去……孝陵吧。”
方繼藩點點頭:“陛下,兒臣這就去安排,那孝陵,是絕對安全的所在,畢竟那裡有孝陵衛,孝陵衛上下,無一不是儘忠職守的,陛下在那裡,是最好不過。何況那裡距離南京,不過咫尺之遙。可同時又杜絕了南京城中的紛擾……陛下這樣的安排,可謂是一箭三雕,兒臣欽佩。”
“好了,不要奉承了。”弘治皇帝麵上沒有表情,冰冷冷的道:“朕不需這些奉承。”
很顯然,弘治皇帝的心情是真不好,自是比平日少了幾分耐性。
方繼藩幾乎要哀嚎道:“陛下啊,兒臣這儘為肺腑之言,是掏心窩子的話,便是剖開了兒臣的心,兒臣也絕不更改,矢誌不渝,萬死無悔。”
夜裡……
天氣有些涼。
這花船裡,竟無絲竹之樂,那五彩的花船,安靜的遊弋在秦淮河上,徐徐而行,背對著身後的萬家燈火,朝著繁星的方向,徐徐遊弋而去。蕩開的水紋,將河水中倒影的明月切的細碎。
………………
齊府,後院。
在這廳中,齊誌遠居然隻是敬陪末座。
高高的坐在首位的,乃是一個似是剛剛下值的老者,身上還穿著官衣,烏紗帽擱在了茶幾上。
除此之外,還有幾人,紛紛如眾星捧月一般,陪在下首。
老者吃著茶,慢悠悠的樣子,隔壁則是幾個樂者吹拉彈唱,那幽幽的小調,飄蕩而來,老者雙目微闔,一邊品茶,一邊聽著小調,偶爾放下茶盞,手指輕輕打著節拍,腦袋微微晃一晃,隨即露出微笑。
齊誌遠顯然就沒有這般的心性了,他不斷的朝外張望著,一副不安的樣子。
此時,外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
終於……有音訊來了。
於是齊誌遠忙是大聲咳嗽。
而隔壁的樂者,似乎聽到了訊號,於是乎,這曲兒,戛然而止。
於是……老者的眉頭隨之深鎖。
似乎是因為自己聽到了最動人處,卻被齊誌遠攪了興致。
可是……他似乎是一個極有涵養之人,哪怕是被人攪了雅興,卻也絕無責怪之意,眉頭緩緩鬆開,麵色逐漸又顯得溫和,舉起茶盞,卻不喝,隻低頭吹皺了茶水,將茶沫兒吹開。
外頭的人匆匆進來,邊道:“老爺,老爺……那老虎有音訊了。”
這是齊家的主事。
廳中很昏暗,每一個人的表情,都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隻是……這昏暗的廳堂裡,卻如上演的一幕默劇,廳中之人,每一個人都是沉默不動。
主事又道:“太湖的老虎帶了上百個弟兄,突然襲了客棧,他所帶的人,無一不是好手,善用刀劍和弓弩,且又是突襲,這客棧上下,斬了二十幾人……隻是……留了一個活口。”
老者又微微皺眉。
齊誌遠終於站了起來,厲聲道:“怎麼會有活口,不是說好了,雞犬不留?這是怎麼回事,莫非是那太湖的水匪,那自稱是老虎的狗東西,竟是故意想挾著一個活口,想要要挾我們呢?嗬……他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個走卒而已,他安敢如此,明日……便剿了他們,讓他們闔寨上下,死無葬身之地。”
“不。”主事忙搖頭道:“是出了一個岔子……白日裡,那欽差,還有欽差的隨從,就是那個長的年輕,頗為英俊,卻極貪吃,還懶洋洋的那個家夥……他們……不在客棧之中……”
“什麼……”齊誌遠身軀一震,臉色猛的不好了。
人不在……
齊誌遠臉額頓時繃緊了,急急的道:“不是此前叫人盯著了嗎?”
“問題的關鍵……就在此……”主事道:“正因為人不在,所以太湖水寨的老虎便留了一個活口,想辦法弄出那二人的下落。”
“他們去了哪裡?”
“不……不知,盯著的人說,幾個門都盯著了,沒有下落,不過……不過……他們猜測,可能……他們自後門溜了。”
“被他們察覺了?”齊誌遠打了個冷顫,眉心擰成了一個川字。
若是對方有防備,那麼……就一切都完了。
“可能不是被察覺了。”主事的道:“那客棧的後頭連接著秦淮河,秦淮河裡有許多的花船……小人白日見那個年輕的,就是那個好吃的……此人目光YIN邪,雖長的麵如冠玉,卻總是一副遊手好閒的樣子,看上去,像是縱YU過度的樣子,十之八九,他對此……很有幾分偏好。可他們畢竟是來此公乾,若是大張旗鼓去,多半也怕禦史彈劾,老爺,您是知道的……他們……總要避諱一些的,所以……”
“查了沒有?”
“查到了,有一個花船,上頭的人說,來了一群古怪的客人,對男人有所偏好,也極舍得花銀子,揮金如土,這個欽差,還真是看不出來,白日裡冠冕堂皇,內裡卻不知摟了多少銀子……不過……聽說他們似乎一開始……想尋男子來,可後來因為客棧起火之後,改變了主意,匆匆尋了地方,登岸而去了。”
“看來……他們是察覺到了危險,跑了。”齊誌遠咬牙切齒,跺腳道:“就算是給我挖地三尺,哪怕是疏通南京諸衛的官軍,還有這南京的三教九流,統統都給我明察暗訪,非要將這二人……”
他說到此處……
那老者突然開口了:“為什麼要趕儘殺絕呢?”
他這般一說,齊誌遠詫異的回頭:“恩師,不是說好了……”
“我們的目的,是坐實魏國公府的謀逆大罪,所以才要誅欽差,現在那欽差,雖然未死,可他的行在被襲,他的隨從,幾乎死了個乾淨,這個時候,他就會想,這一夥人,究竟是什麼人?”
“您的意思是……”
“此人死與不死,已經不重要了。現在……我等已穩操勝券,接下來該是魏國公府惶恐不安的時候了,可是……他們現在便是跳進了黃河,也要洗不清了。”
老者頓了頓,又道:“接下來,就該是讓人上奏疏的時候……想來用不了多久,這江南,便不會太平了,讓陛下見識見識他的社稷不太穩當,也好……”
老者說到此處,嘴角微微彎起,自顧自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