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聞言,笑了:“既是繼藩修書,定是經天緯地之作,必可光耀萬世。”
方繼藩頓時露出了苦瓜臉,心裡憋呀。
其實這是可以理解的。
畢竟方繼藩有這麼多的弟子,有才華的如過江之鯽,不說彆的,就說他那幾個已經出仕的弟子們,有人創出了新學,有人弄出了國富論,有人修了海圖誌,還有人詩詞無雙,都是百年難一出的奇才。
那麼……徒弟如此,師父就必是更厲害了。
隻是方繼藩雖是收了許多弟子,偏偏從未修過書,沒有等身著作,總不免有些遺憾。
可現在……方繼藩突然說要修書了,自然引人注目。
可對方繼藩來說,這哪裡是期待啊,這分明是壓力才是。
方繼藩陰沉著臉,尷尬的乾笑:“這個……這個……陛下……兒臣隻是玩玩。”
古人極崇尚修書,一聽修書二字,便免不得肅然起敬,畢竟……這就是學問,而學問這東西,本就是寶貴的,這畢竟不是後世,學問泛濫,愛學啥學啥,教授人學問的人,自然也就沒有了光環。
可在這個時代,有人肯傳授你東西,這幾乎就形同是爹了,為啥……正是因為求學不易,學問乃是奢侈品。
這也是為何,弟子們都將方繼藩當做自己的父親一般了。
弘治皇帝略帶責備:“這是什麼話,哪怕你再有才學,這學問二字,豈可說玩玩?這是能玩的嗎?”
方繼藩:“……”
弘治皇帝道:“既要修書,就要端正心態,將他當做極正經的事,切莫有任何閒散的心態。這多少的大才子們,他們最大的夢想便是‘奉詔修書白玉堂,朝朝騎馬傍宮牆。’,這是何等大的榮耀。玩玩二字,出了你的口,入了朕的耳,朕自是看你是晚輩,不予計較,可若是傳出去,彆人如何看待?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可見編著書冊,有多大的用處。朕知你是有大才,修出來的書,於萬世有益,方才期許。可惜……朕沒有什麼才學,不然,哪裡需你去修書?”
這般一通教訓,讓方繼藩頓時覺得亞曆山大,竟是一時不知該說點啥,他想了想,卻是道:“兒臣不修了,不修了……”
不是方繼藩不肯修,他是有心修一部書的。
可哪裡知道,會惹來這麼多的是非……
臥槽,你們真拿我當孔子了?
方繼藩忙不迭的搖頭。
弘治皇帝反而有些惱怒了。
他不喜的是方繼藩對於學問的態度。
學問這東西,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卿乃齊國公,是朕肱骨,豈可朝令夕改,這書,非修不可,來人……”
蕭敬道:“奴婢在。”
“敕方繼藩為總修撰,安心修書,其書修成之後,命人傳抄邸報……”
方繼藩:“……”
真是惹不起,惹不起啊……
方繼藩怕了,匆匆忙忙的出宮。
坐在馬車裡,老半天回不過神來。
其實……他起初真的本著玩玩的態度。
哪裡曉得,隻是隨手寫點什麼,自己的弟子們聞訊,下了值,閒來無事便往自己這裡跑,總想打探自己修的是什麼。
這事很快就在西山書院傳開了,於是西山書院的弟子們,人人議論紛紛,對此津津樂道,隻等一睹師公大作。
街頭巷尾,嘰嘰喳喳個沒停。
現在好了,連皇帝老子也曉得了。
不成……得趕緊回家。
回了府,匆匆的趕回書齋,而後將原有稿子,統統燒了個乾淨,萬萬不可讓人知道這是他的手筆。
毀掉了所有的痕跡之後,方繼藩方才放心。
可接下來……他又頭疼了。
現在連皇帝都過問了,這書是非修不可,更何況滿天下人都在關注著呢!
自己該修什麼才好?
新學?王守仁早就提出了。
經濟學?那劉文善不但寫下了國富論,此後圍繞著國富論進行闡述,已經碩果累累。
開眼看世界,要做世界第一人,呃……徐經貌似已經乾了。
這些該死的弟子,這是吸收了我的營養,逼得我無路可走啊。
至於其他超前的理論,方繼藩卻是覺得……顯得過於先進了,畢竟……一切的理論,都來源於現實,否則便是空中樓閣。
方繼藩於是開始愁眉苦臉,長籲短歎。
陛下給自己掛了一個總修撰,真是一個大麻煩啊。
隻怕……全天下都要知道了。
要知道,這總修撰一職,看上去似乎沒什麼權勢,可需知,自太祖高皇帝開始,便隻有內閣大臣才能擔任的。
中原王朝自稱為禮儀之邦,這禮儀之邦就來源於傳承,何謂傳承?不就是書嗎?
有了書,無論是被多少異族侵入,又曾曆經過多少昏暗動蕩的時代,隻要這書本還在流傳,這根便在,總有重新煥發光芒的一日。
可如今……
方繼藩決定先拖延一些日子,他的脾氣越發的暴躁。
等過了十數日,宮中卻來了人,竟是蕭敬親自來了。
蕭敬笑嗬嗬的樣子:“齊國公,您好呀。”
方繼藩大喇喇的道:“什麼事?”
“陛下命奴婢來問,齊國公的書,修的如何啦?”
方繼藩:“……”
蕭敬又笑:“公爺,奴婢不過是奉旨行事,陛下對此事,是極看重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說,若是在修書的過程之中,有什麼困難,大可說出來,朝廷這邊會儘力協助,這書是頭等大事……”
方繼藩歎了口氣道:“最近沒有什麼文思。”
蕭敬點頭:“陛下自曉得齊國公您總也有疲憊的時候,所以讓您不必過於操勞,奴婢奉旨來,隻是問問而已,這急不來的,齊國公您若是修不出,在家歇著便是了。不過……”
方繼藩皺了皺眉道:“不過什麼?”
“不過也不知是誰,在陛下麵前說,您過一些日子要和太子殿下去後山遊獵,陛下知道了此事,便說了,齊國公您……還是先將心思收一收,太子殿下遊手好閒,可齊國公卻擔著天大的乾係,滿天下都等著齊國公的曠古大作出世,切切不可……散漫啊。”
方繼藩一拍案牘,厲聲大喝:“連出去玩玩都不成?”
蕭敬立即道:“呀,呀……齊國公,這不是奴婢說的呀,這是陛下說的,陛下是怕您分了心。”
方繼藩咬牙切齒,突然又樂了:“好了,知道了,多則一月,少則半月,我這書便修出來,好了,滾吧,再敢在我麵前礙眼,彆說我不給小藩麵子,我不打死你,便不信方。”
方繼藩令人恐懼之處就在於,無論多麼離譜的事,自他口裡說出來,就保準能兌現的,說打死你,就肯定要打死你,哪怕是蕭敬,都不敢保證自己的絕對安全。
蕭敬打了個冷顫,就立即道:“是,是,是……”
方繼藩歎了口氣,這書,是真的不修不成了,而且還要趕緊的修,如若不然,便真和囚禁沒有什麼分彆了。
方繼藩不敢遲疑,索性躲在書齋裡寫寫畫畫。
過了兩日,王金元上門,道:“少爺……那曲阜那邊……又來書信了。”
方繼藩隻抬頭看了王金元一眼,口裡則道:“哪一個狗東西來書信了?”
王金元喜滋滋的道:“自是曲阜的那一位……那一位……”
王金元雖是個商賈出身,可是……對於孔聖人,還是極禮敬的,因而……不好直呼名諱。
方繼藩氣定神閒的道:“說了些什麼?”
“他說自得了齊國公的批評,便在家禁足數日,於列祖列宗宗祠裡,麵壁思過,而今已是幡然悔悟,說齊國公教誨極是,齊國公乃是前輩,他堂堂聖人之裔,竟是以年齒而論,實是慚愧萬分,現在已是在府中,命眾祭官,翻閱典冊,以區分齊國公的輩分。除此之外,他還命人,帶來了一些山東的特產來,還請齊國公笑納,還說齊國公乃是前輩,有什麼事,修書一封,吩咐即可。又說齊國公弘揚聖學,他心裡極佩服,有許多事,都希望能和齊國公討教一二。”
方繼藩抿抿嘴:“我竟突然也喜歡和曲阜的人打交道了,難怪曆朝曆代,大家都喜歡他們。看來,他們也是有其過人之處啊。他說有什麼吩咐,儘管提出來?這個要求……是不是有點過份了,我還想為了弘揚聖學,將他們統統送去黃金洲……”
王金元嚇得臉都綠了,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倘若如此,至聖先師如何祭祀?”
方繼藩道:“又沒讓衍聖公親自去,隻是讓他的族人們去而已,他是至聖先師的嫡親血脈,可其他族人,難道就不是至聖先師的子孫?他們家人口這麼多……”
王金元:“……”
方繼藩心裡卻想,早就傳聞衍聖公府對於自己的族人並不好,除了近支錦衣玉食之外,那些遠支,幾乎都已經淪為了佃戶,境遇極慘,甚至困於自己的身份,隨意被家主盤剝,這樣也好,我方繼藩還是很尊敬聖人的,送他的一些子孫去黃金洲,也算是讓這些可憐的人安居樂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