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陷入沉默,他隨即,抬眼看著那王文玉。
這家夥……簡直就是個寶貝啊。
預測天象……可以拯救多少人。
莫說是科學院的翰林侍讀,就算是科學院的大學士,也絕沒有辱沒了他。
蕭敬的口,卻沒有停下,他繼續道:“河堤衝垮之後,百姓們雖是心如刀割,卻有無數人,三呼萬歲,口稱若非陛下,一家老小,儘都死無葬身之地也。軍民百姓,無不慶幸,仰沐君恩,陛下之名,人人稱頌……”
弘治皇帝:“……”
真是如此嗎?
想來……應該不敢欺騙吧。
畢竟,九江府的抱怨,北鎮撫司也如實奏報了。
誰曾料,就因為一個正確的預報,就使半個江西的軍民,死心塌地了。
是啊,這是救命之恩。
百姓們,豈會不明白事理?
現在……隻怕所有的抱怨,都已煙消雲散,有的……隻是數不儘的感恩戴德。
蕭敬道:“有一姓方的老士紳,曰:陛下鴻恩浩蕩,救活其全家老幼七十餘口,此等大恩,猶如再造,此恩,永生難報,寧願下輩子,淪為陛下腳下泥星,哪怕是為陛下踐踏,能雖是俯仰陛下靴上的君恩,亦是十生難忘……”
方繼藩聽了,心裡臥槽一句,這簡直就是金句啊,隻恨沒有偷偷攜帶筆墨來,這樣的經典名句,應當抄錄下來,下一次活學活用才好。須知方繼藩不客氣的說,自己的嘴巴,還算是挺甜的,堪稱肉麻,可學習使方繼藩快樂,學習使他進步,方繼藩不能止步於前,要再創輝煌,便需活到老,學到老才是。
弘治皇帝聽到此處,臉微微一紅,似乎也覺得,這過於肉麻了。
“又有人痛哭流涕,痛恨此前對陛下都有怨言,以頭搶地,於是頭破血流……更有甚者……”
蕭敬慢悠悠的道出錦衣衛觀察的許多反應。
這些評價,自不必言,都是臣民們最直接的反應,弘治皇帝從冰冷的文字中,感受到了熱度,那無數溢美之詞,數不清的稱頌之聲,仿佛有一種神奇的治愈效果。
普天之下,儘是歌頌之聲。
而這……卻隻因為,自己所做的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卻是來自於一個無名小卒。
弘治皇帝目光,炙熱的看著王文玉。
一直等到蕭敬的話音落下。
弘治皇帝麵上的暈紅,卻沒有消退,他粗重的呼吸著,良久,他道:“王卿家……”
王文玉有點懵。
弘治皇帝急不可耐的步下了金鑾,走到了王文玉的麵前,王文玉還匍匐在地,似乎隻有匍匐著,才有安全感。
弘治皇帝一把將他攙扶起來,此時,他能聞到一股腥臊的味道。
呃……這個家夥……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氣,漸漸的,不覺得腥臊了,要適應,其實……還挺帶感的。
將王文玉攙扶起來。
王文玉直麵弘治皇帝,他身子還在顫抖,不知是害怕,還是緊張。
弘治皇帝不以為意,反而覺得這個害羞的家夥,竟是說不出的……有趣。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突然道:“此乃國士也!拯救萬民,非朕之功,是這樣的無雙國士,洞悉天文地理的功勞!”
此言一出,絕大多數方才還嘲諷王文玉的人,在此刻,卻是麵色羞紅。
隻怕他們一輩子,都得不到國士的評價吧。
“陛下……”嚴學士就跪在弘治皇帝身後,他臉拉了下來,心裡酸溜溜的。
哪裡想到,這個王文玉,瞎貓碰到了死耗子呢。
他勉強露出笑容:“臣以為,這都是陛下的功勞,若非陛下當機立斷,那些軍民百姓,隻怕已葬身魚腹,陛下仁德,非人所能……”
方才他自知自己失言,現在隻想著極力的彌補。
隻是,他說到此處,卻見陛下回過身,目光幽幽的看著自己。
他不得不努力笑的更好看一些,隻是方才的伶牙俐齒,此刻卻不太管用了,他努力道:“非人所能及也……”
弘治皇帝依舊凝視著嚴侍讀。
從前,這樣飽讀詩書的大儒,是令弘治皇帝何等的欽佩啊。
可是今日,當弘治皇帝說到王文玉為國士而始,卻在這一刹那,他覺得嚴侍讀的話,格外的刺耳。
嚴侍讀還在笑。
可弘治皇帝的眼底深處,卻格外的冷漠。
“陛下……陛下萬歲……陛下實乃……”
突然……
弘治皇帝似乎忍不住了。
隻在這瞬息之間。
弘治皇帝突然抬腳。
咚……
這一腳狠狠朝跪在地的嚴侍讀踹下。
這一腳,實在是猝不及防。
殿中所有人都發出了驚呼。
“啊……呀……”嚴侍讀突覺得自己的心口,竟有一種悶痛,而後,整個人直接被踹翻,他猛地咳嗽,卻好像岔氣一般,麵猛地紅了,一口血噴出來。
“陛下……”
許多人驚呆了。
滿殿的群臣,一個個痛心疾首的拜倒。
一向好脾氣的弘治皇帝……今日……竟是踹了大臣。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啊。
今日……陛下這是怎麼了。
畢竟,嚴侍讀方才雖是呱噪了一些,可至少……總不能因為他仗義執言,陛下就痛毆他吧。
一個個人慘然落淚,竟有兔死狐悲的感覺。
他們拜倒:“陛下息怒。”
嚴侍讀隻覺得,自己好似一下子,隻剩下了半口氣,他拚命的咳嗽,見了自己身下從口裡噴出來的一灘水,嚇了一跳,又發出啊呀的聲音,似乎因為受了奇恥大辱,心理上無法接受。
弘治皇帝死死的瞪著嚴侍讀。
方才,他的嬉笑和‘仗義執言’,現在回過頭來看,卻是猶如利刃一般,狠狠的在紮王文玉的心窩子。
王文玉是什麼人,是國士,你是什麼東西。
這口惡氣,朕給王文玉出了。
隻是……
弘治皇帝冷漠的四顧四周,似乎也覺得,自己方才過於魯莽,朕今日怎麼了,竟是動了這麼大的氣。
見百官惶惶然的樣子,弘治皇帝卻是輕描淡寫的拂袖,而後道:“嚴卿家膽大包天,方才竟說朕非人,諸卿,可都聽說過了,誹謗君上,此為不忠,該當何罪?”
噗……
嚴侍讀一口老血,又噴出來,他忙道:“臣……臣冤枉啊……臣說的是……說的是……”
他本想解釋,自己明明說的是……陛下仁德,非人所能及,這咋就是陛下非人了呢。
可他話還沒完,便聽朱厚照怒吼:“你竟侮辱父皇,我和你拚了!”
方繼藩:“……”
方繼藩是個善良的人,他實在想不到,陛下也有不要逼臉的時候,這樣大庭廣眾之下,栽贓陷害,真的好嘛?還是我們老方家實在……我們老方家,都是就揍你,咋地?
弘治皇帝額上青筋曝出,狠狠的瞪了那嚴侍讀一眼,旋身:“卿無君無父,自行了斷吧。”
嚴侍讀萬萬料不到,被人扣上了一個無君無父的帽子。
以往,可都是他給人扣帽子的。
他臉色慘然,老淚縱橫,想說點什麼,弘治皇帝已是拂袖,又道:“科學院雞鳴狗盜,是誰說的?”
奉天殿內,宛如窒息了一般。
弘治皇帝咬牙道:“再有此等流言,朕決不輕饒。朕若是放任此等流言,便是令王文玉這樣的國士寒心,更是將數十萬軍民百姓,置於何地?”
弘治皇帝似乎氣消了。
心裡舒暢了起來。
終究,他先是人,才是一個皇帝,人還是喜歡聽人稱頌的。
想到無數人稱頌自己,且都發自肺腑,這可比文武百官們的聖明,要動聽無數倍。
他呼出一口氣,目光落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弘治皇帝歎道:“太子和都尉方繼藩舉薦賢能,他們二人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的識人之明,這是朕極欣慰的事,舉賢用能,這是儲君必備的才能,科學院上下諸官,尤其是這王文玉,乃太子和方卿家極力舉薦,可見……他們的眼光,比朕好。朕有時,也不如他們啊。”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父皇,兒臣慚愧的很,王文玉……隻是科學院裡,最不起眼的一個。他能獲父皇賞識……兒臣……兒臣……”
朱厚照看了方繼藩一眼。
方繼藩心裡暗暗鄙視他,又學我說話。
偏偏,還學的不像。
方繼藩接口道:“兒臣與太子,仰慕聖恩,三生有幸。”
弘治皇帝心頭,卻依舊還在震撼。
科學二字,實是妙用無窮。
就王文玉這麼一個,在彆人眼裡,不過是涉獵雜家的人,竟可以改變數十萬人的命運。
這背後,潛藏著多麼可怕的力量。
四書五經之中,總是說仁政,那麼……用自己的所長,救民於水火之中,又何嘗,不是仁政呢。
弘治皇帝一臉失望的看向百官。
心裡……似乎已有了定奪:“王文玉,立大功,升侍讀學士,此後,所有的票擬、奏疏,都需抄錄一份,要領科學院過目,倘若其有什麼建言,可立即送到朕的麵前來,朕再定奪。”
弘治皇帝繼續道:“不隻如此,科學院還需派員,駐內閣,為內閣學士參讚!”
………………
幸不辱命,早睡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