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四章:學海無涯(1 / 1)

劉瑾這歇斯底裡,痛哭流涕的樣子。

不是偽裝。

正因為發自肺腑,才震撼到了每一個人。

莊戶們個個流淚,想到從前經曆的苦痛,個個捶胸跌足,幾乎要昏死過去。

文學院的生員們,也俱都沉默了,他們在西山學習,早已將新學奉若圭臬,可偶爾,也會有動搖的時刻,今日聽了劉瑾的話,內心更為堅硬,他們似乎有一種,自己確實走在了正確道路的感覺。

他們不隻更深信自己,更是對這些誇誇其談的清流,生出了無比的輕蔑。

從前不覺得他們可惡,反而偶爾,聽他們大談風骨,甚至對某些清流,也會滋生敬仰之心,現在……卻突然有一種,被人揭去皮之後,輕蔑的感覺。

世上在大的道理,也經受不住劉瑾和這些莊戶們的泣告和哀訴啊。

有人憤怒的道:“大明天下百二十年,再以上追溯,我等讀史,隻看到的,是血淚斑斑,是道旁的無名之骨,是數不儘的不幸,哪怕是大治天下時,又有什麼改變?錯了,此前的學問,統統都錯了,聖人要的大治之世,若隻是如此,那麼這大治之世,要之何用。民為本,念誦了上千年,可最慘的是民,血淚斑斑的是民,受寒的是民,餓肚子的還是民,這就是民為本嗎?我輩讀書,是尋求富民、護民的大道,這才是聖學的精髓,此前的聖學,教授出了什麼?可惡的程朱!”

眾生員憤怒起來。

人是有良知的!

有人紅著眼圈,握緊了拳頭。

同理之心,再簡單不過是道理,就如今日這般,聽到了這個麻子的訴苦,每一個人,都會滋生不滿和憤怒。

劉瑾抱著劉文善的大腿,宛如找到了世間的大道正理。

這自王守仁學說中,衍生出來的泰州學派,其實一開始,就對於無數底層,和有過不幸經曆的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迅速的壯大,甚至在被朝廷打壓的情況之下,依舊不斷的膨脹,吸引了大量的農夫、樵夫、陶匠、鹽丁拜入門下。

劉瑾吃過苦,這痛苦的記憶,銘刻進了他的骨子裡,揮之不去。因而他聽了這一堂課,突然有一種頓悟的感覺,因為這裡的每一句話,都說進了他的心坎裡,他看著劉文善,宛如劉文善身上發著光,劉瑾再沒什麼猶豫了,他孤苦無依,哪怕是很快成為太子身邊的紅人,卻也每日需防備身邊的明槍暗箭,他本是個渾渾噩噩的人,有點變態,他既為自己是個閹人而自卑,可同時,又因自己漸漸得勢而曾自鳴得意過。

他在東宮裡,雖是伺候著太子,可也算是享用了榮華富貴,可與此同時,他又吃儘了苦痛。

想到此前的種種,他已是哭的昏天暗地。

劉文善看著他,摸了摸他的頭,道:“快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學生叫劉瑾。”劉瑾叩首。

劉瑾……

弘治皇帝覺得耳熟。

他側目看向朱厚照和方繼藩。

此時弘治皇帝的眼眶泛著淚,劉瑾催人淚下的控訴,讓他實是震撼:“此人……有些耳熟……”

朱厚照也有點懵,他雖認出了劉瑾,可是……這狗東西,居然跑來……

方繼藩心裡卻是歎息。

可憐的娃啊,說實話,對於閹人,方繼藩雖口裡罵死太監,卻一般都痛恨不起來。

這個時代,人們對於閹人是極蔑視的,文人們更是對他們痛恨無比,他們認為閹人們不過是通過自殘的方式,進入宮中,來謀求富貴罷了。

可這世上,哪一個被家人狠心的閹割,送入宮中的人,為奴為婢,斷子絕孫,隻是單純的求取富貴呢?不過是活不下去了而已,他們是被自己的至親遺棄的人,而後又被整個社會所孤立,在宮中哪怕能吃飽飯,可伴君如伴虎,又何嘗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是太子跟前的那個伴伴,陛下忘了?”方繼藩輕聲道:“就是當初陛下特意褒獎過,說此人深入虎穴的劉瑾,這劉瑾,竟是逃出了生天,活著回來了,這一次,天花能夠救治,便是因為,劉瑾的身上,帶來的解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原來是這個人,此人……倒不失為忠義,竟也能明白如此事理。太子……”

朱厚照突然覺得麵上有光,自己跟前的奴婢,都比這些翰林強呢,朱厚照想要叉起手來,習慣了,可手剛要提起,卻又乖乖放下去:“兒臣在。”

弘治皇帝道:“好好善待此人,此人,比其他宦官,有出息的多。”

“噢。”朱厚照頷首點頭。

經曆了兩場離彆,劉瑾在朱厚照心裡,分量本就不輕。

…………

劉文善頷首:“自此之後,我便是你的恩師了。”

劉瑾一臉渴望,得到了劉文善的肯定,突的淚水泛濫而出:“學生叩見恩師。”說罷,朝劉文善磕頭。

劉瑾看了一眼劉文善,突又道:“先生姓劉,學生自也姓劉,五百年前是一家,現在學生拜入先生門下,往後,先生就是學生的爹了,學生以後叫先生乾爹。”

“……”

這是太監們的傳統啊。

文人愛以師生相稱。

而太監們,卻有隨便認爹和兒子的毛病。

劉文善一笑,能說個啥,他隻覺得這個麻子,很可憐,也覺得此人,很有悟性,他是第一眼看到這個麻子來聽課,可方才對於楊雅的指責,卻無不都是對新學最精彩的詮釋。

劉文善抬眸起來,而後正色道:“吾繼續授課吧。”

他輕描淡寫,而後道:“若是不願意聽,不認同的,可以出去!”

他手指了門口。

這話,是對這些翰林們說的。

你們不愛聽,就不要在此打擾彆人聽課。

劉瑾二話不說,眼睛裡掛著淚,卻是笑嘻嘻的尋了位置跪坐下,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其他的生員,也都肅容,紛紛跪坐。

楊雅覺得劉文善的話,極刺耳,方才那無數人的憤怒,真的嚇著他了,他無法理解,為何有人對自己,竟有如此滔天的仇恨。

他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可似乎又隱隱覺得,自己錯了,可錯在哪裡呢?

現在管不了這麼多了,翰林清流滋養的讀書人臭毛病,在此時發作,他冷哼一聲,轉身道:“我們走。”

這話,是對其他翰林說的。

可他其他的同僚們,卻一個個低垂著頭,羞愧的抬不起頭來。

接著,一個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第二個翰林,也乖乖的跪坐下。

平日清高慣了,見誰都是鄉野村夫,被人捧得太高,早已習慣了以救世主一般的心態去看庶民百姓。

而現在……他們挖了煤,開墾了土地,其實也受了苦,隻是他們體會到的,不是艱辛,而是覺得自己受了侮辱。

可今日,他們聽到了劉瑾的控訴,看著無數的莊戶對他們的憤恨,他們心裡,寒到了極點。

這是一種無以倫比的震撼,雖是荒誕,卻讓他們突然開始懷疑起來,是……我們錯了……

天下的庶民百姓,是這樣的看待我們?

他們決定留下來,端正態度,他們想知道,為何……他們看到的真相,是如此的鮮血淋漓。

一個又一個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沒有人理會楊雅。

對他視若無睹。

甚至覺得,和楊雅為伍,是一件可恥的事。

楊雅心沉了,沉到了穀底。

他孤立無援,顯得有些茫然,想要憤怒的拂袖而去,卻又臉一紅,各種不甘的情緒,湧上他的心頭,無數的目光,都看向劉文善,而劉文善,低頭,在預備著接下來要講授的內容,對一切,視若無睹。

楊雅腦海裡,走馬燈似得,變換了無數在西山的畫麵。

突然,他苦笑。

他輸了,數十年的驕傲,蕩然無存,翰林的身份,並沒有給予他絲毫的榮耀,竟有些可恥。

他雖不甘,卻突然摘下了頭上的烏紗。

這烏紗帽,他一直都戴在頭上的,哪怕是開墾的時候,他這是要讓人知道,自己乃是官,是高貴的存在。

可現在,烏紗帽摘下,輕輕的放在了地上,楊雅順勢,也老老實實的跪坐了下來。

他終究還是不能心安理得的,走出明倫堂。

劉文善開始授課,明倫堂裡安靜的出奇。

哪怕是弘治皇帝。

劉瑾和那些莊戶的話,至今還存在他的耳畔。

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弘治皇帝也跪坐了下來,用心的聽著。

從前,他對待任何學問,都是抱著帝王的心態去聽,會去分析,這樣的學問,對於帝王的統治,對於教化百姓,到底有沒有幫助。

可今日,他出奇的將自己打當做還在皇子時,那種單純學習的心態,用心的聽講。

朱厚照顯得有些不安分,在弘治皇帝身後,朝方繼藩擠眉弄眼,做著鬼臉。

方繼藩輕輕的拍了拍他的後腦勺,低聲道:“乖,彆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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