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江臣與鄧健走遠。
方繼藩心底有些惆悵。
又送走了一個門生,而這江臣的使命,隻怕並不比徐經要輕鬆。
這可幾乎是形同於是張騫一般,深入至敵人的後方中去啊。
在沒有發現礦脈之前,是絕沒有人肯去那鳥不生蛋的地方的,趨利避害,是人性的本能。
所以,方繼藩必須得讓江臣們前去,而後告訴天下人,那裡的價值。
方繼藩也隻大抵記得,白銀的礦藏豐富無比,其中貴金屬,就有金銀銅,其實眼下,佛朗機人在美洲還沒有真正進行殖民,他們所發現的大量的白銀,還沒有流入大明,此時的白銀價格,十分不菲。
至於黃銅,那就更不必說了,他隻記得,後世白銀市的黃銅,質量優良。當然,方繼藩對於白銀市唯一的認知就是,後世這裡還會出現一個作家,叫做孑與2,寫《漢鄉》的那個,書寫的極好,他和自己一樣,也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但願……會有好消息吧,若是這礦脈在當前的技術無法勘探、發掘,那麼自己就真的懵逼了,非要被朝中那些老家夥們,笑死不可。
心裡一聲歎息,便美滋滋的往公主府去了。
…………
占城郊野。
交趾的西山書院,而今已是人滿為患。
七百多人,圍在沙地裡,人數太多,每一個人都是席地而坐,團團圍在王守仁的四周,為了照顧後排的人,人們儘力擠在一起,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幾乎所有人屏著呼吸。
他們安靜的聽著王守仁授課。
交趾原為安南國,本就飽受儒家熏陶,受中原的影響,人們對於知識和文化,有著一種本能的敬重。
他們或許,並不喜歡城裡明軍裝束的士兵,可對於王守仁這般的儒衫綸巾的文化傳播者,卻有一種本能的敬意。
許多人來時,隻是想湊一湊熱鬨,可在這裡,更多人,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這世上,有誰甘心於碌碌無為呢?
男兒大丈夫,自有一番自己的夢想,但凡是菱角沒有磨平的人,尤其是以年輕人居多,他們初來時,先是學漢話和粗淺的識文斷字,都是王守仁的弟子們教授,一些來的早的學兄,也會幫助他們,每日王守仁授課的時間,也不過是區區一個時辰,這短短的一個時辰之後,便是帶著人開墾、練劍、騎馬。
也有人願意跟著西山醫學院的學兄下鄉去,因為總有附近村落的人,前來請他們治病。
交趾的醫學,承襲的本就是漢醫,當然,他們學的並不高明,許多用藥和疑難雜症,大多在大明,早有了對症下藥的方法,可到了這裡,可能就是絕症了。
這裡因為地處濕熱的環境,疫病容易滋生,因而現在醫學院已經開始教導本地的鄉民們滅蚊,普及多喝熱水防治疫病,偶爾,若有重症的病人,醫學院雖隻配了為數不多的金雞納霜,卻也會開出一點藥去。
人們對於這些讀書人,開始變得善意起來。
這使得更多附近的年輕人認為西山書院的讀書人,是極了不起的人,越來越多人,開始來此。
在這裡,他們學的,並非是如何做一個漢人,而是同理,其實天下之間,但凡隻要學會了同理之心,自然而然,你才知道,原來所有人所經受的苦難,雖有不同,卻彼此之間,又有諸多的共同點,而後,這至簡的大道一經傳授,最終,解決問題的辦法,才是知行合一。
其實來此的,多是窮苦人,他們備不齊綸巾儒衫,索性穿著草鞋,帶著竹編的鬥笠來,這一個個竹編鬥笠之下,都是一張張如癡如醉的臉。
這些本是無知的人,突然被灌輸了知識,這才知道,原來世界是這樣的,一扇門對他們打開了,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天下蒼生中的一份子,而讀書人的本質,求於知且敏於行的本質,在於入世,在於使這個天下,更加美好,這……即是仁政,是天下大治,可要追求大治,卻又需腳踏實地…
王守仁在教授他們什麼是理想,同時,也在敬告他們何為現實,人需有大誌,人又需腳踏於實地。
這些道理,配合上讓他們在地上抄寫的四書五經,以及開墾勞作,彼此之間,相互交流和學習,使無數人,產生了某種明悟。
大丈夫在世,當效先賢,提三尺劍,建不世功;亦當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傳播聖學,要使天下人人皆堯舜。
道路艱難,可這又何妨呢?
君子迎難而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亦快哉。
看著這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王守仁徐徐的授著課,他所推崇的大道至簡,其實就是將孔孟的學問簡單化,而非如婦孺們一般,故作高深。因而,哪怕是鄉村野夫,隻要大抵有了漢話的基礎,也能勉強聽懂。
說到一半,突有一人站出來,此人其貌不揚,頭戴鬥笠,卻是朝王守仁深深作揖:“學生阮興建,見過先生,學生近來得了一部書,裡頭有些道理,不甚明白,還請先生指教。”
王守仁淡淡的看了此人一眼,微笑:“何書?”
阮興建便徐步上前,自袖裡取出一部書來,道:“先生請看。”
王守仁接過書,低頭,這顯然是一部安南的書籍,不過依舊是漢文所書,讀起來並不吃力,隻是一些語法和用詞上,釋義有些不同而已。
可就在此時,這阮興建突然的眼眸深處,掠過了一絲寒芒。
隻在這刹那之間,他的袖裡,突然抖出了一支匕首。
匕首鋒芒畢露,閃爍著銀光,隻在這刹那之間,阮興建匕首刺出,同時大喝:“爾乃漢賊,在此妖言惑眾,安南誌士,恨不能生啖爾肉!”
竟是……刺客!
這刹那之間,所有人都猝無防備。
那匕首猶如驚鴻,電光火石之間,已至王守仁的喉頭,這刺客顯然非尋常人可比,靜若處女、動若脫兔。
可也隻在這刹那。
王守仁平靜的臉上,依舊的平靜。
他的手輕描淡寫的抬起。
竟是搭在了刺客的手肘上。
不等刺客愕然,王守仁的手一扭,刺客握著匕首的小臂,居然改變了方向。
刺客隻覺得自己頭皮發麻。
他的匕首依舊還在手上,卻已改變了方向。
有如一股巨力,匕首竟是通過王守仁操縱著自己的小臂,生生的朝自己的咽喉劃去。
這是蓄意的謀殺,匕首何其鋒利,這吹毛斷發的匕首生生在刺客的喉頭劃過。
沒有聲音,世界安靜了。
刺客不可思議的看著王守仁,王守仁的麵上,沒有表情。
可是……
刺客的咽喉,突的開始滲出血,鋒利匕首所造成的傷口,何其輕薄,起初,隻是斑斑的血跡順著那幾乎不可見的傷口滲出。
而隨後,點點的血跡,化過了一條平直的血線。
噗……
鮮血突然泊泊湧出,咽喉處的動脈顯然已經割斷,終於,熱血猶如蓬雨一般衝出,喉間血霧彌漫,刺客下意識的,手中匕首叮當落地,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想要止血,可捂著脖子的雙手鮮血淋漓,卻無論如何都止不住,最終,那如湧泉一般的鮮血流儘,這叫阮興建的刺客口裡發出仿佛自喉頭的可怕咯咯聲,倒在了血泊之中。
所有的門生,錯愕的看著這一切。
反應過來的眾生有人大喝,有人要朝王守仁奔跑而來,有人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這刺客太快了,且此前沒有任何的征兆,等到大家意識到危險時,刺客卻已倒在了血泊。
甚至許多人,都還沒有分辨出到底發生了什麼。
王守仁的臉色,依舊平靜,他沒有去看刺客一眼。
卻是輕描淡寫的道:“雕蟲小技,班門弄斧,跳梁小醜,不堪一擊!”
這就是王守仁對這刺客的評價。
想當初,我王守仁玩刀劍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
人們對於所謂開宗立派的大儒者,往往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印象,總認為這樣的人,定是以德服人,其實這統統都錯了。
若非是統治者扶持起來的所謂儒者,幾乎沒有人是迂腐的,迂腐的人,何以開宗立派,早就被人砍死一百回了。
想當初,孔子在的時候,也不隻是教授弟子宣傳仁義這樣簡單,對於孔子的政敵,孔子幾乎是堅決打擊。當初孔子在魯國,和少正卯一同講學,少正卯卻將孔子的學生都吸引了去,孔子就任魯國官員之後,上任七日,即殺少正卯於東觀,暴屍三日。
王守仁自也絕不是那等,你要殺我,我和你講道理,用仁義道德來感化你,王守仁在曆史上,本就是殺伐果斷,刺客痛下殺手的同時,王守仁也已殺意頓起。
看著無數錯愕的門生弟子,王守仁徐徐起身,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眼角的餘光,都不曾掃視刺客的屍首一眼,隻輕描淡寫道:“吾去沐浴更衣,諸生稍待。”
隨後,飄然朝書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