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北邊的邊鎮告急,可就在此時,卻有兩個人聯袂至京。
寧波知府溫豔生,與鎮國府備倭衛副千戶戚景通二人抵達了京師。
他們先至禮部報備,隨即,便有宦官來,召二人覲見。
溫豔生對於這京師一行,心情顯得很平靜,他沒什麼太大的欲望,對他而言,加官進爵,宛如浮雲,人這一輩子,到了他這個份上,其實夠了。
至於戚景通,心裡卻是感慨萬千,不久之前,自己還是待罪之臣,轉眼之間,卻又已成了有功之臣,這身份轉化實在太快,因而,此番陛下召見,他固然激動,可來這京師,他還有一個更大的目的。
二人入宮時,已至正午,弘治皇帝在暖閣裡,見二人風塵仆仆,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番之後,便微笑道:“兩位愛卿辛苦了。”
他很好奇,轉眼之間,寧波府從水深火熱,接連遭遇了倭患和大旱,可轉眼之間,倭患已經緩解,備倭衛立下赫赫功勞,寧波府也是大治,據說百姓開始富足起來。
之所以弘治皇帝沒有叫上唐寅和胡開山,這是因為,這二人和方繼藩有關聯,在他看來,方繼藩調教出來的人,水平是很過關的,反而是這戚景通和溫豔生,卻有太多令他想要深究的地方。
他們是如何和唐寅等人協作的呢,他們,又有什麼擔當?
弘治皇帝看著戚景通和溫豔生,這二人,除了溫豔生有點肥胖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彆之處。
“來,給二位卿家,賜坐。”弘治皇帝顯得很溫和,對兒子和對大臣,他完全是兩幅麵孔。
宦官給二人取了錦墩,溫豔生和戚景通坐下。
弘治皇帝看了看天色,便開口說道:“此時是正午,兩位卿家,還未用飯吧,正好,朕也該用膳了。”說著,朝蕭敬使了個眼色。
片刻之後,宦官們便取了酒食來,這一次弘治皇帝是要招待兩個有功之臣,自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
戚景通抬頭看著弘治皇帝,有些拘謹。
溫豔生無欲則剛,便隻是微微一笑,取了筷子,先是取了一塊肉片,放入口中,隻稍稍的沉吟片刻,便又取了調羹,舀了一口湯,輕輕喝了一口,卻又將調羹放下。
弘治皇帝見他再不動筷子,自己吃了幾口,墊了肚子,方才道:“溫卿家怎的不吃了?”
他心裡凜然,或許,是因為今日這禦膳過於豐盛,溫豔生這樣的讀書人,崇尚節儉吧。
此人……
弘治皇帝越發覺得如此,畢竟溫豔生所穿的官服,一看就很簡樸,顯得陳舊。
溫豔生見皇帝問自己,便不徐不慢的開口道:“回陛下,這禦膳所用的食材,無一不是山珍野味,實是不可多得,可是……卻不合臣的口味。”
“哦?”弘治皇帝挑了挑眉,失笑的問道:“卿家,此乃禦膳房烹製,也不合卿家口味嗎?”
溫豔生搖頭,感慨起來。
“真是糟踐了如此大好的食材啊,這禦膳,隻講究了色香,所有的花樣,都放在了外形上,看是好看,顏色,也五彩繽紛,令人賞心悅目,唯獨這口味,就說這鴨吧,鴨以油多著稱,如此重的油膏,當先用炭火,烤其皮,將其油膏榨出,再用一些清淡的作料食用,味道方能入口。可這禦廚,居然反其道而行,將這油膩之物,與豚尾亂燉,反而加重了油腥,用料太多,尤其是醬料太多,反而使鴨沒了鴨味,這也是失策,真是暴殄天物啊。”
說著,他停頓了一會,偷偷瞧了弘治皇帝一眼,見弘治皇帝並未不悅,便繼續說道。
“陛下若是按臣方才所言的來炮製,臣敢保證,如此好鴨,一旦出爐,其皮絕無肥膩,反而酥脆香美,其肉油而不膩,倘是伴上一顆大蔥,那就更加齊活了,實乃人間美味,妙不可言也。”
戚景通本來是餓了的。
隻是在禦前,不敢放肆罷了。
可現在,他立即做出了古怪的表情。
怎麼說呢,這一路北上,跟溫豔生在一起,他都處於饑餓狀態,每到了一處驛站,驛站的人員置辦了酒菜,可溫豔生都不滿意,品評一通,結果得出來,這酒菜就是垃圾。
戚景通餓是餓,可這麼一聽,便覺得索然無味,起初還吃的蠻香,於是學溫豔生所說的那樣細品,誒呀,果然是垃圾,吃的一點滋味都沒有,整個人便沒了食欲。
可這一路,乘船時看到了河裡的魚,溫豔生便要感慨一番,這是啥啥啥魚,此魚若如何如何,味道又會如何,聽的戚景通流涎三尺,偏偏一路要趕路……
今日,本以為可以好好吃一頓,結果……
他也放下了筷子,他恨溫豔生,溫豔生提高了他對食物的品味,人也變得挑剔起來,以至於現在寧願吃白飯,也不願吃那些看上去惡心無比的食物。
他歎了口氣,無言。
弘治皇帝這麼一聽,低頭看了禦膳,竟也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弘治皇帝皺著眉頭凝視溫豔生,忍不住問道:“溫卿家對美食,竟如此精通?”
“哪裡,臣公務閒暇時,就好琢磨這些。”溫豔生忙道:“陛下見笑了。”
弘治皇帝一挑眉:“這美食,畢竟是雜學,何必要花心思在上頭,人吃五穀雜糧,能填飽肚子即可。”
溫豔生卻是搖頭,很是鄭重的說道:“陛下,臣鬥膽進言,陛下此言詫矣。”
弘治皇帝一愣,笑了,他倒是很想聽聽,溫豔生有什麼道理,便笑著問道:“朕倒很想一聽,溫卿家的高見。”
溫豔生肅容道:“天下的食材不知凡幾,若是不曉烹飪,這便是糟踐食材啊。大明以孝治天下,可也崇尚的是節儉。陛下,您想想看,倘若這同樣的食材,有人做出來,味同嚼蠟,使人食之無味,更有人索性就棄之不食,那麼,這是不是浪費呢?可倘若還是那原來的食材,烹飪出來,卻是人間美味,軍民百姓們,不但能借此果腹,還能吃的好,吃的香甜,這豈不是物儘其用嗎?”
“天下的事,最怕的就是琢磨。誠如造器一樣,同樣的一塊鐵,造出來的刀鋒利,則使我大明王師殺敵時,能事半功倍,這……是不是一樁功勞。可若是敷衍了事,粗製濫造,最終,一柄刀,卻可能害死一個人,千千萬萬柄刀,便會害死千千萬萬人,這千千萬萬人被害死,大軍就要潰敗,則江山不保。”
“烹飪也是如此,臣將它當做天大的事來琢磨,去研究它的特點,去研究如何烹飪它,這本不可以吃的食材,添入了其他食材,或許就可以吃了。本是味同嚼蠟的東西,人們卻愛吃了,這……就是物儘其用的道理,否則,又何嘗不是奢靡浪費呢。”
溫豔生越說越起勁,便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就如這一大桌膳食一般,看上去,排場很大,可吃進肚裡的又有多少呢?那麼,這又何嘗不是浪費?臣研究食材,所合的,正是聖人‘溫良恭儉讓’的道理,所謂節儉而愛人,也正是此理。倘若陛下今日所賜禦膳,用臣的方法來烹飪,陛下和臣等都愛吃了,其實,這也是一種節儉啊。”
“……”弘治皇帝聽著有點懵,一雙眼眸很是詫異的看著溫言生。
最後,哂然一笑,你們讀書人真厲害,什麼事,都能講出一番大道理,偏偏……講的居然還很有道理。
弘治皇帝竟然被說服了,笑嗬嗬的問道:“寧波府百姓,如今生計如何?”
溫豔生不禁認真的開口道:“寧波府上下,現在吃不起米,隻好以大黃魚為食,許多百姓,對黃魚,已生膩了,於是改食鯨肉,臣前些日子,研究了一些烹魚之法,在寧波府推廣,才勉強使大家,又對大黃魚有了些許的興趣。”
“……”弘治皇帝又被震驚到了,憋著臉凝視著溫豔生。
吃不起米,你們吃魚?
溫豔生見弘治皇帝驚訝,便又說道:“而今,寧波府漁業蓬勃,百姓們多以販魚、殺魚、造船為生,生活,已有了極大的改善,正因如此,所以價格較高的大米,無人問津,許多人用大米來折算繳納稅賦,寧波府府庫的米已是堆積如山了,是往年的三倍有餘。”
三倍……
弘治皇帝愣住了,深深的皺眉沉思。
其實這是可以理解的,米價高,沒有人吃米,可是米怎麼辦,官府不是要抽稅嗎,既然如此,乾脆就將這沒人吃的米,用官價來抵稅,橫豎不吃虧。
官府呢,也樂意於如此,所以現在大米,在寧波府,隻成了人們用來納稅的穀物,譬如有人要販賣黃魚,沿途則進行抽稅,按大明律,采取的是十抽一的稅製,可官府不愛收魚,商販也不願拿魚出來交稅,那就折算大米好了,大米的官價高嘛,官府免去了魚的後期處理問題,而百姓們,也樂於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