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宦官戰戰兢兢:“臣台州知府王靜業奏曰:“茲有海外倭寇巨四百餘,突襲台州府寧海縣,寧海縣上下,避之不及,屠戮百姓百餘,台州所駐備倭衛千餘人奉命平賊,接戰,潰之,賊追官軍三十餘力,損失四百餘人,倭賊至此囂張更甚,乃深入台州府境,殺戮百姓無數,奸淫擄掠一日,乃乘船而去,不知所蹤。”
“……”
這封奏報,實是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倭寇來襲。
而且這一次顯然是大規模的襲擊。
四百多個倭寇啊,突襲了台州府,明目張膽的大肆殺戮、奸淫擄掠。
而台州知府王靜業,顯然是悲憤,他控訴了駐台州的備倭衛官軍,一千多官軍,和四百多倭寇接戰,具都一開戰,便開始潰退,被倭寇追殺了數十裡,聞風喪膽,而倭寇趁此機會,繼續劫掠,直到所有人心滿意足,方才得意洋洋的離去。
囂張,太囂張了。
弘治皇帝青筋暴出。
因為倭寇從前雖肆虐,可還不至這樣的地步。
更不曾想,備倭衛糜爛至此。
劉健冷著臉,道:“陛下,這一次,賊勢甚大,臣以為,這恐怕是因為上一次蓬萊水寨剿倭潰敗,被倭寇奪了兩艘艦船,使賊勢大增,且又使倭寇見識到了我沿岸備倭衛武備鬆弛,這才敢如此膽大妄為,陛下,這一次,朝廷是被這些猖獗的倭寇,看破了手腳啊。”
說到此處,劉健不禁唏噓。
方繼藩也愣了一下。
因為他記得,弘治朝時,倭寇還是不敢如此囂張。
而這一次襲擊,過於突然,而且人數的規模,遠超以往,難道……真的因為蓬萊水師的潰敗,以至產生了蝴蝶效應?
弘治皇帝冷然,狠狠錘擊著案牘:“倭寇可恨,可備倭衛,又何嘗不可恨,朝廷供養他們,本是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誰料,他們竟……如此不堪一擊!”
弘治皇帝恨啊,恨鐵不成鋼。
想到倭寇登陸,如入無人之境,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劉健更加憂心忡忡:“有了第一次,讓他們嘗到了甜頭,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劉健皺著眉:“老臣倒覺得,這更像是一次預演,他們此次,雖是劫掠,可並沒有過多的停留,可見,他們未必看得上,台州府所能洗掠的這點財貨……”
弘治皇帝抬眼,他深知劉健乃是重臣,既然開了口,那絕不是空穴來風:“卿家的意思是……”
劉健道:“老臣上一次聽陛下說,倭寇的本質,在於走私,他們勾結江南的某些走私商賈,裡應外合。從前,他們沒有登岸,想來是因為,單靠走私,便可喂飽,所以,雖有落單的倭寇戲謔,卻絕不會貿然預謀什麼大行動,畢竟,他們也害怕,朝廷重視起江南的倭患。可現在不同了,現在陛下開始重視倭患,他們想要低調,也不成了,因而……臣在想,他們一定想要做一件大事,以便能夠震動朝野,想給朝廷一點顏色看看,這是作為陛下派蓬萊水師剿倭的報複。”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氣,他深知,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急躁,弘治皇帝徐徐點頭:“劉卿家說得不錯。”
劉健又道:“因此,臣認為他們不會罷休,他們既然勾結了某些走私商賈,那麼,這些商賈在江南經營,早已是無孔不入了,他們既然與倭寇裡應外合,勢必,他們對大明東南沿岸的情況,了如指掌。既如此,他們要報複大明,下一次,會選擇哪裡?”
弘治皇帝臉色愈來愈差,淡淡道:“朕曾下旨,命蓬萊水寨和寧波水寨剿倭,蓬萊水寨已被倭寇擊潰,那麼下一個……”
“不錯。”劉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又看了一眼方繼藩:“老臣以為,下一個目標,就是寧波,方繼藩,寧波水寨那兒,靠著捕魚,獲利不少吧。”
“沒……沒有啊。”方繼藩有些出神,腦子裡也都是倭寇的事,一聽劉健居然說寧波水寨掙了很多銀子。
這……都是血汗錢啊。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劉健正色道:“朝廷沒想要鎮國府的銀子,你如實說。”
方繼藩汗顏:“是積攢了一些財富,都用於賞賜將士,還有未來招募更多的水兵,除此之外,鎮國府還預備造船之用。”
“這就對了。”劉健正色道:“不出意料,下一次,倭寇的目標就是寧波府,隻有拿下了寧波水寨,才可向陛下耀武揚威,同時,借此洗劫寧波水寨。”
方繼藩倒吸一口涼氣,他覺得劉健說得有道理。
弘治皇帝皺眉:“既如此,立即調用……”
劉健苦笑:“陛下,臣恐已經遲了。倭寇最厲害之處就在於,他們在暗,而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東南沿岸,有的是人接應。他們先襲台州,想來,就是想借此機會,使台州附近兵馬,前往台州馳援,他們一旦入了海,那麼會立即對寧波水寨進行攻擊,寧波水寨危矣,等到陛下調動了軍馬時,隻恐他們得手之後,便早已楊帆而去。”
這話……有理。
謝遷聽罷,忍不住對方繼藩道:“方繼藩,寧波水寨,有多少人馬?你從實說。”
方繼藩心裡也驚了,襲擊……這就來襲擊了?
居然還打我方繼藩的主意,他正色道:“有三百人。”
“三百人……當初,朝廷給你一衛的錢糧,你到現在,還是三百人?”謝遷的話裡,難免有指責之意。
這意思就是,你方繼藩吃空餉,吃到了這個地步,剛開始的時候,你招募三百人,還說得過去,可水寨都成立了這麼久,還是三百?三百人能乾啥?這可是倭寇啊,當初使數千蓬萊水寨的官軍大敗,四百人,就敢追殺上千官軍的倭寇。你這三百人,占了三千人的編製,現在好了,倭賊來了,寧波府怎麼辦?
方繼藩硬著頭皮道:“還謝公放心,那兒,還有唐寅呢,除此之外,胡開山、戚景通,俱都是良將,倭寇隻要敢上岸,我敢保證,定會給倭寇迎頭痛擊。”
“……”
有時候,所有人都佩服方繼藩的樂觀精神。
弘治皇帝臉色蠟黃:“無論來得及,來不及,立即調諸部兵馬,至寧波府,防患未然!”
他說罷,咬牙切齒:“區區一群倭寇,猖獗至此,當初三寶太監說得對,朝廷不重視海疆,則自有賊寇去占領海疆,遲早有一日,成為我大明心腹之患。此次,倘若寧波有失,諸卿定當痛定思痛,列祖列宗們錯了一次,到了朕這裡,不可一錯再錯了。”
弘治皇帝隨即歎了口氣:“唐寅此人,朕有耳聞,他也算是儘心竭力之人,是方繼藩的門生,倘若,此次戰死,朝廷理應從重撫恤。”
方繼藩想說啥,可細細一想,對於倭寇的戰鬥力,其實他多少也有點心虛。
這些人,可是橫行於海外的亡命之徒啊。
自己教授他們的兵法,當真管用嗎?還有這些義烏人和永康人,難道……真的指望著窮了十八輩子,當真就可以奮不顧身嗎?
倭寇會有多少人襲擊寧波?
這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方繼藩沒辦法回答。
隨即,方繼藩一想,這又如何呢?
方繼藩道:“陛下,太子殿下與臣,為了籌建鎮國府備倭衛,花費了無數的心血,陛下若是問太子和臣,備倭衛能否抵禦倭寇,太子或許不敢保證,可臣卻敢保證,鎮國府備倭衛上下,絕不會望風而逃,定會與倭寇死戰到底。”
朱厚照忍不住道:“兒臣也敢保證,請父皇勿憂。”
弘治皇帝籲了口氣,搖了搖頭:“大明萬裡江山,臣民萬萬,這上上下下,多少煩心的事啊……”
一聲歎息,對於方繼藩,他是信任的,可鎮國府備倭衛,才成立多久,最重要的是,他們的人數,太少了。這些人,膽子是不小,捕獲巨魚,就足以證明他們的忠勇,可倭寇肆虐東南沿岸,來無影、去無蹤,凶殘頑強,朝廷無數官軍與之接站,他們未嘗一敗。
這剛成立不久的鎮國府備倭衛,當真可以克敵製勝嗎?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牘上,不發一言。
良久,他抬眸:“事到如今,朕隻好寄望於唐寅了,但願他,不會令朕失望。否則,寧波闔府上下,生靈塗炭,而朝廷,亦是臉麵無光。朕自下決心剿倭,那麼倭寇定會在劫難逃,即便鎮國府備倭衛上下儘都儘忠戰死,寧波府淪為人間地獄,朕也絕不為這些倭寇所懾,區區倭寇,嚇不倒朝廷,來日,繼續調遣兵馬再戰,直至這些頑寇,俱都葬身魚腹為止!”
弘治皇帝冷聲道:“台州府的奏報,立即發出去,要讓天下人都知道。”
“陛下……”李東陽忍不住道:“陛下,這恐怕不妥吧,此事,還是暫且壓著為好,若是讓天下人知道,不但朝廷為人所笑,隻怕,天下軍民,反而恐懼倭寇更甚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發出去吧,讓人知道,沒什麼大不了的,知恥而後勇,倘若朝廷將它壓在箱底,視而不見,這才是恥辱,輸一次、兩次,哪怕八次、九次,這不丟人,丟人得是,出了如此大的亂子,朝廷竟不敢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