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王守仁很乾脆的回答。
是……的!
這沒錯。
你自己說的,窮究萬物,皆可得到自然之理。
那竹子呢?
“……”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著這一場辯論,才一開始,就已充滿了火藥味,這令他更加期待起來。
其他人都默不作聲,依舊沉默。
朝鮮國王李懌也已悄然的到了,在人群之中,他遠遠的看到了王守仁,根據劉傑無數次的描述,他幾乎一眼認出了他,這個人……是師公。
那麼……師祖是……
他看到了方繼藩。
師祖的樣貌和年紀,劉傑也描述了無數次。
他一直驚歎於,師祖居然和自己一樣大。
接下來,文素臣淡淡道:“格竹,非正道。”
“錯了!”
王守仁很不客氣的道:“格竹是大道!”
“好,我倒想聽聽,格竹是什麼大道。”
王守仁徐徐道:“不格竹,如何知道格竹無法推究自然之理。因而,格物致知,並沒有錯,有些東西,你不去嘗試,如何知道好壞呢?就如文先生,文先生讀程朱,滿口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是敢問。文先生所格何物?”
“先生學程朱,卻不格物,卻是號稱滿腹經綸,自稱自己學富五車,已尋求到了聖人之道,那麼敢問,這聖人之道,從何而來?程朱教先生格物,而先生卻不去格物,卻隻從程朱的書中,學到了所謂知識,那麼,先生又如何對得住自己程朱門下的身份呢?”
“……”
一下子,所有人嘩然起來。
這一句,真是直指要害。
你不是說程朱格物致知嗎?好嘛,你格物了嗎?你既沒有格物,卻隻鸚鵡學舌,滿口程朱,那麼,這是程朱嗎?
王守仁笑吟吟的道:“先生說學生反程朱,這是不對的,程朱之學,學生不但讀過,而且了然於心。學生不但了然於心,而且按著程朱的方法,去窮究自然之理。因而,學生格過物,不但格竹,而且還曾今日格一物,明日在格一物,想儘了辦法,去貫徹程朱之理。”
“那麼,學生再敢問,學生與先生,誰才是程朱真正的門人。”
這一句,真是痛快。
抓到了一點,直接把人按在地上,瘋狂的吊打。
其實在來之前,文素臣早已預備了許多的宏論,為的,就是利用自己淵博的知識,吊打這個讀書人。
可實際上呢,卻被王守仁用一種奇怪的理論,打的措手不及。
通過觀察事物,去研究萬物之理,這話沒錯,可太絕對了。
因為這句話本身是很有逼格的,理學能昌盛數百年,絕不是浪得虛名。
可問題就在於,這些話,太空泛,聽著,很有道理,每一句都有道理,句句都是經典,可事實上呢,沒有意義,除了在哲學方麵提供思考之外,拉到了現實之中,嚇,這種話還用你說?
譬如王守仁,就真的抱著程朱的理論去實踐,他真的去格竹了,結果啥都沒格出來。
當然,有人大可以說,格物致知,這個物,並非隻是格竹,可不格竹,那格啥呢?你說格啥吧,總要拿出點東西來在實踐中去研究吧。
最終的結果,其實就是,有人格物,確實研究出了點東西,有人卻一無所獲,可實際上呢,人走上了社會,就算不去格物,誰不研究出點道理出來呢?
因而,所謂的格物,本質上,隻是泛泛空談,可能對於某些勤於思考的人有用,因而無數的讀書人,抱著格物致知的道理,都在搜腸刮肚的思考,可實際上,卻又無用,因為人本身就是思考性的動物,你就算沒學過格物致知的人,看到了事物,他同樣會思考,思考出來的東西,到底好不好,不在於這個人是不是學過格物致知,而在於,誰更具思考的能力。
王守仁道:“所以,至始至終,學生不曾反程朱,程朱能格物致知,所以他們為大賢,可這世上,又有幾人,可以通過格物而致知呢?學生敢問先生,先生乃當世大儒,名動天下,先生是否已經參悟了聖人大道,已經窮究出了自然之理?”
這是一個陷阱。
你說你沒有參悟,那麼,連你這樣的大儒,都不曾做到格物致知,還想不明白聖人之道和程朱之理,那麼其他人,就更無法做到了。
可你說,不瞎比比,我就知道了,咋地吧。
這時候,你就不太謙虛了,那麼一個致命的問題又出現了,程朱之學,亦道德亦宗教,乃道德與宗教合一的學說。所追求的,乃是人內在的道德圓滿,因而才有了存天理滅人欲。
單從哲學而言,其實讓一個人學習這樣的學問,不是壞事,每一個人,畢竟都追求道德上的圓滿,即人人都可成為聖人。
坑人的卻是,並不是人人都可以成聖的啊,從前學習理學的人,是想要約束自己的行為,使自己儘力的去做一個聖賢。可多數人,卻要吃飯,要穿衣,這本身就是欲,而天下的讀書人,所謂的讀書,所謂的學程朱,本身就是為了功名,從一開始,他們的目的,就已和這種道德之學相背離了。
道學先生文素臣倘若一點都不謙虛,直接說,聖人之道我已參悟了,程朱的學問,我都懂,這本身,就違反了理學之說裡,對道德的標準。
文素臣不能這樣回答,他隻淡淡道:“此言大謬,聖人之道於自然之理,豈是吾輩可以輕易參悟。”
王守仁笑了:“既無法參悟,為何要求人人都學,又為何文先生認為程朱之學,乃是正理呢?”
“曆來都是如此。”文素臣這句話,有耍流*之嫌了。
王守仁搖頭:“其實,聖人之道,已經在文先生的心中了。”王守仁歎息道:“聖人之道,說穿了,其實就是治世之道而已,治世之道,在於心,你心裡既已有了聖人之道,有自己對萬物之理的認知,為何,卻不敢相信自己,卻定要認為程朱一定是對的呢?”
“誠如你有你的眼睛,有你的耳朵,你的眼鼻耳口,都在格物啊,你的所見,所聞、所識、所學,俱都和程朱所見、所聞、所學、所識不同,那麼同樣的格物,所致的知,卻也是不一樣的。”
“學生曾格過物,所看到聽到的,也和程朱不同。既如此,人人都不同,那麼理自然不同了。理之所以不同,在於你我心不同啊。”
“因而,萬物在心,不在理,就如學生心中所念,也是治國平天下,敢問,這治國平天下,不就是聖人之道嗎?還有他……”
王守仁手指著一旁的張信:“此乃英國公之子,他心中所想的,乃是讓天下的百姓,都有飯吃。那麼,這算不算聖人之道呢?”
“在座之人心中,人人都有聖人之道,聖人之道,其實就是良知啊,有了良知,不就是正心,是誠意了嗎?既已正心誠意,那麼接下來,就如這位張副千戶一般,他心裡想著讓人有飯吃,便去耕種,去開墾,通過一次次的育種,從而提高糧產,他的良知,在推動著他做有益於天下人的事,此知結合於行,豈不就是聖人所說的仁政嗎?”
文素臣瞥了一眼張信。
見張信如一個老農一般,忍不住道:“這樣的人,就算是推行仁政?那麼天下佃農千萬,人人都是聖人了。”
他眼中赤裸裸的都是張信的鄙夷。
可這一下子……許多人懵了。
其實……很多的看客,都是支持文素臣的,畢竟理學枝繁葉茂,大家不喜歡王守仁的新觀念。可經常來這裡的看客,都認得張信,對於張信,朝野內外,無人不佩服,道理很簡單……他奉方繼藩隻命,種植和培育出來的土豆和紅薯,將救活千千萬萬的人,大家雖都讀書,卻都抱持一個最樸實的觀念,一個人,若能讓人人吃飽飯,這個人……定是受人敬仰。
文素臣從蘇州來,哪裡知道,這個皮膚黝黑,雙手滿是老繭的人,乃是京師裡無數人敬仰的神農。
於是,許多人都不吭聲,卻開始對文素臣的態度,不同起來。
王守仁麵帶微笑:“這有何不可呢?聖人的道理,簡單明了,人人可學,人人都知道,何謂良知,不過是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而已,聖人之道,即為美好事物啊,天下之人,除了作奸犯科之人之外,誰不希望天下太平,不喜歡仁政廣布天下呢?可問題在於,這人人都知的良知,如何去實現,如何通過行動和實踐,去達成了這聖人之道而已。求知容易,可是實踐卻難啊。吾輩定當努力……”
所有人心中不凜。
其實新學的學問,已經開始流傳了,道理是這個道理,可這一次,從王守仁口中親耳聽來,許多人卻不禁陷入了思考。
一個讀書人忍不住道:“我若是見了乞兒,生出了惻隱之心,這是良知嗎?”
“是。”王守仁回答。
那人便道:“那我給他一碗飯吃,使他免於饑餓,這便是知行合一?”
“是。”王守仁笑吟吟的道:“這就是聖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