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撇眼看著方繼藩,依舊還保持著捋須的動作,心裡卻想笑!
這個小子,還想占便宜占到老夫的頭上來。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此時,總算將這家夥的心思給壓了下去,劉健決心擴大戰果。
他微微笑著道:“小方啊。”
方繼藩也笑,就是笑得有點無奈:“劉公,有啥話,您吩咐。”
“這個……這個……”劉健端坐首位,自有一番氣度,首輔大學士的威儀畢露。
劉健徐徐道:“這一場鄉試,令你西山書院名動京師,老夫是過來人,因而免不得要勸你一句,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萬萬不可年輕氣盛,中庸之道,你可知道,總之凡事低調,萬萬不可授人以柄。”
“……”方繼藩遲疑了,低調不是方繼藩的本性啊。
何況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我還能做好人,啊,不,做一個低調的人嗎?
“怎麼?”劉健擺足了架子,今兒要是不讓你方繼藩服服帖帖的,老夫這個首輔大學士,就算是白做了。
方繼藩汗顏,看著劉健嚴厲的目光,他開始懷疑,劉傑拜入了自己的門牆,成為了自己徒子徒孫中的一員,怎麼感覺好像招來了一個大爺。
“好的,好的,小侄正是這樣想的,小侄一直都是個極低調的人。”
方繼藩賠笑,隻是這笑,有些僵硬。
十幾個新徒孫們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師公,似乎對於傳聞中的師公,都帶著好奇。
可今日看來,似乎師公還是個講理的人嘛,也沒外間所傳言的那樣脾氣糟糕,不知上下尊卑,這哪裡有半分腦疾的樣子。
看來,坊間流言,真是不足為信啊。
劉健心滿意足了:“你有此見識,便再好不過了,好啦,老夫也該入宮了。”
他滿懷著激動和欣喜,想到自己的兒子給自己好好爭了口氣,而自己從宮中狂奔而出,這笑話實在鬨得不輕,得趕緊入宮。
他站起來,方繼藩忙殷勤地道:“小侄送一送劉公。”
劉健頷首微笑,這小子,總算是找準了自己的位置,沒有飄起來的時候,還是很不錯的。
隻有歐陽誌等人,一個個木著臉,可是他們,總覺得好像今日……太順了。
沒錯……是太順了,這實是咄咄怪事啊。
十三個徒孫,卻是一個個繼續好奇地打量著師公。
這師公……很是知書達理啊。
見劉健已起身,方繼藩甚至恨不得立即去攙扶他。
劉健擺擺手道:“還走得動,你啊,倒還知禮。”
說著,笑吟吟的要跨過大堂的門檻。
這時,卻見有人冒冒失失的衝進來。
是鄧健。
鄧健美滋滋的道:“少爺,少爺……外頭來了許多人,都是來討喜錢的,中榜的許多舉人都在咱們方家,他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說是恭喜高中……”
劉健臉上微笑,斜眼看了方繼藩一眼。
說實話,他挺羨慕方繼藩的,六個進士門生,十三個舉人徒孫,這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為人稱道了。
方繼藩卻是大怒了,眼眸頓時冒出了火來,直接狠狠的踹了鄧健一腳,氣呼呼地痛罵道:“狗一樣的東西,討喜錢竟敢討到我們方家來?”
“這個……這個……”鄧健挨了踹,立即委屈巴巴的樣子,猶如喪家之犬,委屈得眼淚都出來了。
方繼藩驟然之間,神氣起來了,厲聲道:“你聾了耳朵嗎?沒聽見劉公教誨本少爺要低調做人,萬萬不可沾沾自喜嗎?竟來討喜,告訴他們,方家沒什麼喜的,劉傑這些混賬東西,不過就中了區區一個狗屁舉人,算個什麼喜?本少爺沒抽他們便算不錯了,還想來要錢。你出去,和他們說,半盞茶之內,倘若方家門外頭還有人敢來談錢的,告訴他們,我方繼藩受劉公教誨,洗心革麵,低調做人,中十幾個舉人並不算什麼,誰若是妨礙我方繼藩低調,我方繼藩打斷他的狗腿,我方繼藩誠實做人,說到做到,滾去吧!”
“……”
氣氛,一下子凝重了。
鄧健已是嗖的一下,跑了。
劉健老臉抽了抽,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小方,你這……”
他……突然感覺有點坑。
“劉公……”方繼藩轉眼,便又露出了討好之色,笑著道:“不知劉公還有什麼教誨?要不以後我統統都記下來,往後要時時的拿出來,日夜誦讀,牢記於心。”
“……”劉健沉默了很久,突的正色道:“沒有什麼可教誨的,老夫要回宮了。”
走出方家中門的時候,這方家門前,格外的清冷,莫說是人,臉鬼都不見一個了。
仿佛鄧健所言的來了許多報喜的人,從不曾來過,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方繼藩安排了轎子,畢恭畢敬的送劉健入轎。
劉健在轎裡坐穩了,簾子還未打下來,方繼藩探著頭道:“劉公真的沒有什麼可再教誨的?”
劉健抿著唇深深的盯著方繼藩半響,而後搖搖頭。
方繼藩覺得劉健有什麼難言之隱:“劉公……”
劉健突然板著臉道:“你走開,老夫不想和你說話!”
“……”
劉健很不客氣的,卷下了轎簾。
目送走了劉健,方繼藩抬頭,看著這茫茫的大雪,口裡嗬出了一口白氣,突然覺得,一個渾身都閃著光的人想要低調,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
方繼藩才回到家裡安坐不久,宮中就來了口諭,敕命方繼藩、王守仁求見。
區區鄉試,顯然已經引起了皇帝陛下的格外關注。
方繼藩不敢怠慢,匆匆帶著王守仁入宮。
……
暖閣!
在這裡,弘治皇帝和太子朱厚照早在此等候了。
隻不過,太子殿下是跪著的。
朱厚照也不知今天到底又錯在哪裡了,反正父皇笑容可掬的帶著自己自坤寧宮裡出來,臉色就不太對了,到了暖閣,父皇直接指了指角落。
朱厚照很實在,二話不說,啪嗒一下,便跪在了角落裡,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的不諧之感,管他犯了啥錯呢,跪了就不會有錯。
弘治皇帝開始了焦灼的等待,他已低頭看了許多遍的榜,說實話,結果很震驚,甚至可以用駭人來形容。
可左等右等,也不見方繼藩和王守仁來。
於是,他終於想起了朱厚照,狠狠看他一眼道:“知道錯在哪嗎?”
“兒臣知道。”朱厚照垂頭喪氣地道:“兒臣偷殺了牛。”
弘治皇帝的臉色總算是好看了一些,還算是知錯,不過,顯然弘治皇帝怪他的不隻是這個,而是……不爭氣!
連那劉傑都如此大的出息了,你是太子,是未來的天子啊,可你是怎麼樣的?
弘治皇帝的臉色依舊還鐵青著。
朱厚照看著父皇的表情,嚇得大氣不敢出,兢兢戰戰地道:“還有……兒臣腹誹了父皇。”
“嗯?”弘治皇帝冷冷地盯著朱厚照,你還腹誹過朕?
朱厚照大汗淋漓,連忙又道:“更不該以父皇的名義矯旨……”
“矯旨……假傳聖旨?”弘治皇帝胸膛起伏,臉色比屋外的寒風還有冰冷,火冒三丈地瞪著朱厚照道:“畜生,你到底做了什麼?”
朱厚照一呆,頓時明白了,原來父皇還沒發現啊,於是他忙道:“沒,沒做啥。”
“你不說,朕打死你!”弘治皇帝狠拍禦案。
朱厚照反複權衡之後,最後道:“兒臣……兒臣用蘿卜雕了一顆玉印,和父皇的……有點像……”
弘治皇帝已經開始顫抖了。
什麼叫有點像,私刻印璽,到了哪朝哪代,即便是太子,這都是萬死之罪,古來多少太子就因為驕橫,要嘛被廢黜,要嘛被處死。
若不是弘治皇帝知道自己兒子是個什麼玩意,還真以為這朱厚照有什麼勃勃野心呢。
怎麼就生了這麼個敗家玩意,而且朕還就隻生了一個?
弘治皇帝厲聲道:“你雕刻這些做什麼?”
“製了一道聖旨……”朱厚照聳拉著腦袋,似乎早有被發現的準備。
“什麼聖旨?”弘治皇帝已經有點想要跳腳了。
這天下,也沒人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好嘛,就算你朱厚照這個太子當真有野心,朕也算敬你是條漢子,至少你還想做天子,你還懂得什麼叫有組織有預謀。
你倒是好,你拿蘿卜雕印璽?
弘治皇帝怒視著朱厚照喝道:“你說!”
在弘治皇帝的怒目下,朱厚照縮了縮脖子,才道:“就是一封敕命,兒臣以父皇的名義,加封了兒臣。”
“……”
拿蘿卜雕了一個寶印,偽造了一份聖旨,然後給自己封官?
“加封了什麼?”
朱厚照顯得既驚懼又有點無奈,到了現在,也沒法隱瞞了,隻好道:“西山學院院長,兼西山總兵官……”
“……”
弘治皇帝不禁用手撫著自己額頭,感到頭痛的厲害。
沒出息啊!
“敕命呢?”弘治皇帝終於想了起來。
“這個……它……它,已早早去西山宣讀了,現在裝裱了起來,掛在了西山學院明倫堂‘萬世師表’的匾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