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民以食為天(1 / 1)

朱厚照幾乎是鸚鵡學舌。

所講述的,卻都是王守仁的原話。

這兩天,他一邊耕地,一邊聽著王守仁的隻言片語,而且聽得很認真。

這是他前所未有的體驗,在詹事府的課堂裡,隻怕許多年學到的東西,都沒有自這兩日所學的要多。

這固然是因為,他對這種學習的方式興趣盎然,朱厚照本就是一個好動的人,讓他乖乖坐在課堂,不如殺了他。

而另一方麵,一旦朱厚照來了興趣,以他的聰明勁,融會貫通,卻有著極可怕的消化理解能力。

在曆史上,這位被稱作明武宗的少年,可是憑著興趣,完全依靠自己的自學,掌握了兵法,在沒有任何實戰的情況之下,調兵遣將,竟是生生擊潰了蒙古鐵騎的天子。

可朱厚照這一句無恥,還是有些言過了。

弘治皇帝的眉毛挑了挑。

不過此時……他心裡更多的震驚。

弘治皇帝畢竟治理天下十數年,也深知大明的弊病在何處,隻是,沒辦法更改罷了。

其實,隻要太子說的話有一丁點道理,做父親的,都忍不住欣慰,他對朱厚照的要求不高,可今日,朱厚照的話,無論自己認同不認同,都足以讓自己震驚了。

看著這個渾身臟兮兮的兒子,抨擊空談,而提倡務實。

弘治皇帝竟有一些恍然的感覺。

這還是他那個不學無術,吊兒郎當的兒子?

朱厚照見眾人默然。

王先生最厲害之處其實不在於有多大的道理,而在於,他帶著朱厚照實踐了。

實踐本身就是最令人信服的證據,這絕不是楊廷和這些關在書齋裡,讀了無數書籍,號稱才高八鬥,可以比擬的。

因為,從朱厚照問你有耕作過嗎?你沒有!可是本宮有。

實際上,這個時候,楊廷和縱有萬千道理,其實就已經注定輸了。

當然,以楊廷和的學問,大可以用一百種詭辯的方法,將朱厚照按在地上摩擦。

可朱厚照的身份乃是太子,又是在禦前,用讀書人那種特有的詭辯之術,對楊廷和不會有任何的好處,反而……會使陛下不悅。

因而,他隻能乾瞪眼。

而朱厚照此時已經徹底的爆發了。

他壓抑了太久太久,從來沒有人認真聽過他說什麼,所有人,隻將他當做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長大了!

至少,他分得清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知道坐在書齋裡讀書,沒有什麼意義。知道親自去耕作,反而體會到了民生的艱難。

“父皇,兒臣耕作過程中,很苦,手都磨破了,回到了東宮,脫下靴子,才知道已長出了幾個血泡。可兒臣去了第一日,第二日依舊還去。這是因為,兒臣就是想體會一下,農戶們的艱辛,兒臣耕作之後,還可以回到東宮,有人伺候著,可尋常的農人呢?”

朱厚照麵容裡露出同情之色,旋即便認真的對弘治皇帝說道。

“王先生說,一個人若是沒有同理之心,那麼即便學富五車,有再多的學問,就如這寫勸農書的人一般,其實,對家國,不但沒有好處,而且還有害處。兒臣一想到,父皇竟將這勸農書發出去,農人們在聽到之後,瞠目結舌,不禁取笑朝廷竟對農事一竅不通,他們會怎樣的取笑朝廷啊。”

“楊師傅說,天下大治,因而,天下歸心。可似勸農書這樣的詔令發出去,怎麼能使百姓們信服呢?”

“兒臣……在耕作之後,聽王先生誦讀這《勸農書》,下意識的,感覺到了羞恥,這是奇恥大辱!因而,王先生又說,做學問的基礎,同理之心是祭奠,此後,才是良知,良知無非是忠孝仁義而已,哪裡有這樣的複雜,有了良知,再去身體力行,很難嗎?楊師傅他們,每天躲在書齋裡,關起門來,成天教導著本宮要愛民如子,要善待百姓,要實施仁政……”

楊廷和臉色瞬間慘白。

這太子殿下,簡直就是揪著自己不放啊。

你種了地,就這麼了不起?

而事實上,種了地,就是這般的了不起。

因為跟百姓真真正正的感同身受了。

朱厚照厲聲道:“楊師傅,這些話,是不是你教授本宮的。”

“……”楊廷和道:“此乃……”

“此乃什麼,教來教去,不就是這些道理嗎?可現在如何,現在本宮真正去體驗民生的艱難,去愛民如子,身體力行,嘗試著去善待百姓,親自去尋找實施仁政的方法,你反是怕了,竟然跑來告本宮的狀?”

弘治皇帝奇怪的看著朱厚照。

他居然覺得……太子說的有理。

不隻有理,更令人欣慰的是,他看得出,這兩天,太子吃了許多的苦頭,可吃遍了農耕之苦,這家夥,居然還興衝衝的跑去西山,生怕吃的苦還不夠,這……就足以令自己這個做父親的高興了。

他怕就怕,太子不願吃苦。

一個懶惰的人,即便再如何聰明,也守不住天下的。

他最恨的就是朱厚照好逸惡勞。

弘治皇帝心定了,他沉默著,想聽聽朱厚照接下來會說什麼。

“殿下……”楊廷和道:”殿下現在,應該是多讀書的時候,殿下畢竟年幼。”

“嗬……”朱厚照笑了,深深凝視著楊廷和,一字一句的頓道:“楊師傅又錯了,讀書的目的,為何?”

楊廷和不假思索:“學習聖人之道?”

“聖人之道的目的為何?”跟著王先生學習,有一點最好,就是王先生每天都會麵對各種讀書人的質疑,而想要說服彆人,王先生就不得耐心闡述自己的觀點,憑借著王先生與生俱來的撕逼能力,在西山,王先生幾乎還沒有遇到過對手,大多時候,都是王先生將人按在地上,使勁的摩擦。

這些腐儒們,永遠都不會明白,王守仁那等自記事起,就開始瞎琢磨的人,有何等恐怖的戰力,若在後世,這便是鬥破蒼穹之中的恐怖如斯,猶如大魔王一般的存在。

朱厚照學了幾天,雖隻是學過一些皮毛,卻也足夠了。

畢竟,這些質疑的讀書人,所質疑的理由,本就和楊廷和差不多,現在,隻需用王先生的話,進行反擊即可。

“聖人之道的目的,自是窮究大道,匡扶天下,施行仁政。”

“哈哈……”朱厚照大笑:“楊師傅,你懂耕作嗎?”

“什麼?”

又來了。

楊廷和想死。

能不能換一個問題。

“楊師傅連耕作都不懂,讀了數十年的書,窮究了什麼大道?”

“殿下,世上的學問,不隻耕作。”

“耕作是頭等大事啊。”朱厚照慢慢開始掌握節奏了,甚至在說話時,不忘挑釁的看了方繼藩一眼。

大抵的意思是,你看,你這沒義氣的東西,對付楊師傅,本宮一個人就夠了。

弘治皇帝已徹底的懵了。

太子辯論的話,每一句,竟都隱含著某種道理,這個原本不諳世事的孩子,頃刻之間,竟和一個翰林侍學辯論,而且……竟沒有落下風。

朱厚照繼續道。

“國朝,以農為本,這是楊師傅說過的話,楊師傅又說國家要以農為本,卻連耕作都不知道,如何興農,楊師傅不耕作,就不知農戶們的所思所想,沒有同理之心,卻將自己關在書齋裡,奢談什麼世上的學問不隻耕作。楊師傅的吃用,都是可憐的百姓們,自地裡刨出來的,楊先生不懂耕作,還說耕作不算什麼大學問?”

“耕作,才是至關重要的學問啊,沒了這個學問,讀書,沒有意義。楊師傅不事耕作,對耕作一竅不通,卻還說什麼國家以農為本,學什麼治世之道。”

“所謂的仁政,所謂的大治之事,沒有那麼複雜,不過是老百姓有飯吃而已,老百姓的飯,從哪裡來的?耕作中得來的。”

“……”楊廷和一時無言。

他算是服了。

現在他突然覺得,自己一聽到耕作二字,就想吐了。

朱厚照搖了搖頭:“本宮就愛耕作,耕作可是一門大學問,本宮要學的,還有很多,自然,最重要地是,本宮也牢記著自己的職責,絕不隻是為了耕作而耕作,而是在耕作中,學習聖人的道理。”

“今日本宮方知,聖人之道,何其精深,他所想要推行的仁政,又是何等重要。而這,恰恰是耕作中學來的,不知百姓疾苦,哪裡知道什麼是仁政呢。隻有知道百姓苦不堪言,本宮見他們衣衫襤褸,看他們食不果腹,看他們辛苦勞作,他們的所得,還不夠本宮衣上的一個邊角料子,本宮一頓膳食,竟超過了他們一年的所得,本宮見識的越多,越能體會聖人之道的意義。”

“到底什麼是聖人之道。簡而言之,耕作!”

“……”楊廷和老臉抽搐。

朱厚照卻是感慨,這一次,他不是為了辯論,而是發自肺腑的感歎:“隻有耕作,地裡才會長出糧食,才能養活天下人啊,聖人的道理,是在田畝阡陌之中,不是在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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