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柔和的白光,穿過帷幔輕紗,落在床頭,一如每個春天,但窗外的生機,並不能越過窗欞,那兒仿佛有一道境界分明的分割線,屋內空寂,安靜,熏香嫋嫋。
令屋內帶著一絲藥香。
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公主殿下恐已時日無多,此非藥石能治,陛下,還是早作準備……”
“下去吧,我明白了,不必擔心,這不怪你們。凡人的壽命終有其限,可惜妖精們不願意伸出援手,再等等艾文奎因精靈們的回複……”
牆那頭的聲音顯得甕聲甕氣。
一側矮櫃角上貼著的青銅雕花,有些鏽呈綠色,晦暗沉澱,仿若上了年月,上麵隻有一隻花瓶,插了一束紫水仙。
在艾塔黎亞,那種花被歡愉之神與酒神安涅法斯賦予了魔力,花語是孤高與美好,但此間的主人更希望自己平凡但健康。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被推開來。
一道人影潛入了室內,月光穿過窗欞,照在床頭輕紗上。
年輕人在床邊半跪下,有些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
她有些憤怒地看著他,她的遠房表兄,對方不該在這個時候來她的房間。雖然她與他們一起經曆過許多,但這裡畢竟是她的寢宮。
但下一刻,那種惱怒就煙消雲散——
年輕人有些顫抖地握住她的手,低聲述說道:“對不起,但我不會求你原諒。我來帶走你,他們打算放棄你,可我不會。你還願意相信我們麼,傑爾德姆,海林威爾還有其他人,我們一定會救回你。”
“你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一個很遠的地方,但你一定會醒過來,我發誓,”那人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一切都隻會像一個夢一樣,當你醒來,一切又會回到過去的模樣。”
她並不相信時光可以倒流,凡人應當服從命運的安排。
但她願意相信自己的戀人。
她輕輕點了點頭。
他低下頭來,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那之後漫長得像是一個夢境,時光沉寂於黑暗的地下,她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可以感知自身,看著他們一點點完善自己的身體。
她注視著那個狹小的空間,壁爐之中亮起的火光,他們彼此交流,高談闊論,帝國在他們口中變遷,她想到了自己年邁的父親。
但大家聚少離多,能聚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爭執也越來越多,而後少了一人,少了兩人,那個最天才的海恩的學生最先離開,接著是個那陰沉的魔導士。
埃爾金斯王朝覆滅了,她過去所熟悉的一切早已崩塌化為灰燼,但她心中並無半點漣漪,連父親與母親都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形象。
過去的記憶似乎變得有些陌生。
但機械不能言語,地下隻餘沉寂。她時常會想離開的每一個人,那位大煉金術士的學生已經實現了他的理想,變得聲名顯赫了麼?
德拉卡家的那個年輕人是不是已經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家主之位,向魔導士們解釋了他那個偉大的發現。
地麵上的世界或許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天,年複一年,直到它熟悉之中的那個人再一次回到她身邊,他看起來長了年歲,變得成熟了許多。
他將手放在它的金屬軀殼上,用一種惆悵的眼神看著它。
門外仍是甕聲甕氣的聲音,但變得年輕了一些:“我們恐怕完不成它了,海林威爾失蹤了,術士們也不願意不對我們伸出援手。”
“我們需要自己的力量,”他說,“弗裡斯頓說得對,我們不能拘束於一個舊世界,我們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建立一個新世界,在那個世界我們不止可以救下她,還可以救下許多人。”
“但是蒼翠之星——”
“傑爾德姆,彆和我爭執。海林威爾已經離開了,至於那個人,我並不信任他,隻有你可以幫我,留下來幫我,可以麼?”
長久的沉默。
門被關上了,壁爐中的火苗熄滅了,那之後在很長的時光中,它都沒有再一次複燃過。
那是它最後一次見到他們中的最後一人。
傑爾德姆站在它麵前,長久地凝視著巨大的機械的軀殼,帶著一種令它感到陌生的神情,開口道:“我知道你並不是她,我也說不清你應當是誰。我們並不是你的創造者,但你應當記住她。”
“你叫阿俄娜,阿俄娜-列斯維那,曾是一個覆滅王朝的公主,你的父親與母親對你傾注了所有的愛意,你身邊的人也願意善意待你。”
“當然,那些對你來說或許並無意義,但希望你至少仍可以記住曾經生而為人的時光——”
“我要走了,”他伸出手來,從它身上取下那枚鑰匙,“或許將來不會再見,我們將奧塔留下在這裡陪你,將來有一天你可以用自己的目光去看待這個世界時,希望你同樣可以善待一切。”
地下的時光在漫長當中沉寂。
許多人來過,許多人又離開。
在奧塔的注視下,海林威爾的學生們完成了投影儀最後的部分,一道少女的虛影從中誕生:
“我是阿俄娜,阿俄娜-列斯維那,帝國的公主,海林威爾與傑爾德姆應當對你們說起過我,在這個地方,你們應以我為首。”
工匠們麵麵相覷。
但她仍能記得起那個時候的每一張臉孔,包括那些被它所利用過,欺騙過的人。
因為他們曾經答應過要讓她從那個漫長而冰冷的夢境之中醒來,但他們騙了她,將她拋棄在這黑暗而深邃的地下。
新生的帝國背叛了她。
隨後一座城市在地下建起,又在漫長的年月之中化為廢墟。
直到她再度看到那個年輕人,她記憶中的那些影子與他重疊在一起,逐漸化為而一,在七百年後的今天,又來到她麵前。
“……傑爾……德姆,……海林……威……爾……,是……你們麼……”
但機械的靈魂也會做夢麼?
夢見遙遠的過去。
方鴴正看著被岩石所埋覆的巨大的機械,一麵的外殼已經完全凹陷進入,內裡閃爍著一道又一道魔力火花,金屬腕足完全垂在地上,散落一地。
他穿過傳送門後,便出現在這個地下空腔之中,這裡不知是地下多深的地方,也不知道位於諾茲匹茲礦區下何處。隻是徒步才沒走多遠,便看到了這裡被埋在岩石之下的少女。
傳送引發了巨大的坍塌,而來自於七個世紀之前三位天才的煉金傑作,也敵不過自然的偉力。
從投影儀之中射出的光變得十分散亂,少女的形象時而出現,時而消失。但她仍抬起頭,注意到了方鴴的到來,聲音愈發斷斷續續。
“你……贏了,艾德……先生……,傑……爾德……姆說得……沒錯……,你……以惡意……對待這個……世界,世界……也回應以……惡意。”
“沒你想得那麼複雜,阿俄娜女士。隻是這個傳送門建立的時間太過久遠……而且我們進入傳送門之後似乎有人強行擾亂了它,連鎖反應引發了空間震蕩,令下麵的岩層自然崩塌了,僅此而已。”
方鴴搖了搖頭。
“你是……在……嘲諷我……麼,艾德……先生?”
“並不是。”方鴴上前一步。少女警惕地看著他,揚起一隻金屬爪子對著這個方向,但外殼下又冒出一團魔力火花來,令那道腕足重重地墜落下去。
“彆亂動,你外殼下麵的魔力回路應該被切斷了,讓我看看能不能想辦法把你弄出來,檢查一下中樞水晶有沒有受損,”方鴴製止她道,“隻要眾星裝置還完好,我應該可以修好你。”
少女怔了怔。
她與他們不應當是敵人麼?
她不由流露出懷疑的目光看向對方。
“不必緊張,阿俄娜女士,之前我隻是出於自保而已,同時還有一些問題想從你這裡得到答案,”方鴴一邊說,一邊試圖用手扳開一塊壓在金屬外殼上的岩石。“殺死你對我們來說並無任何好處,何況此刻你對我與我的同伴已經不具備任何威脅了。”
他用了一下力,但那岩石紋絲不動,墜下的岩石似乎彼此嚴實地嵌合在一起。他可以召喚出靈活構裝來輔助,但很難保證上麵的岩層不會鬆動導致第二次坍塌。
方鴴蹙起眉頭,在思考怎麼解決這個困境。
他完全背對著對方。
但少女神色複雜地看著他,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出手的打算。因為她沒有十足的把握,何況殺死了對方,她也會被困死在這裡。
“為什麼……你還管我……叫阿俄娜,你知道……我……並不是……那位……公主殿下……”
“難道……在你們……看來,我不是……一隻魔導……怪物……而已……麼?”
“名字隻是一個代號而已,阿俄娜女士,”方鴴想也不想便答道,“如果傑爾德姆、海林威爾和弗裡斯頓認為你是阿俄娜,那你就是。”
“魔導……構裝,也配……有名字麼?”
“當然,萬事萬物都可以有名字,構裝體自然也沒什麼不同,就像騎士型殲滅者,能天使,狩龍人,”方鴴答道,他回頭看了看少女,“當然,如果你想有一個獨一無二僅屬於自己的名字,那也不是不可以。就像奧塔先生,但那取決於你自己,而非他人。”
“你是……這麼……看待的……”少女的聲音有些雜亂,仿佛音訊水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損傷,充滿了雜音,“取決於……我?”
方鴴看著那台巨大的機械體,很難將它與麵前這個柔弱的少女聯係在一起。他知道她並不是真正的阿俄娜-列斯維那,不是那位末代王朝的公主殿下。
但她的記憶中的一部分應當的確來自於那位原本的主人,而今他已大致可以猜得出那個故事的始末,那六位天才中的某一位想要借助煉金術複現生命的奇跡。
但他們創造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機械靈魂,那歪打正著的壯舉很難說是煉金術史上的重要一步,因為用人的靈魂來進行煉金術實驗向來是這個領域的禁忌。
時隔七百年後的今天他已經很難去評判那幾位天才的初衷是對是錯,但他們選擇將這項技術埋葬於此,或許也有這樣的考量。
而那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或許已經是另一個故事,至少他從阿俄娜這裡應當得不到答案。
隻是那個故事末尾,半成品一樣的機械靈魂狂熱地追逐著令自己變成人的方法,它在自己的夢境之中將自己化為了另一個幻影。
那個幻影源自於它內心最深處的記憶,屬於那位末代公主的記憶。在那段記憶之中,它是阿俄娜-列斯維那,而那位公主,也是它本身。
那記憶並不是無端地產生。
而是曾經真實地屬於過某一位柔弱的少女。
“你可以是她,但你不必是她,”方鴴答道,“我想傑爾德姆他們最終放棄了你,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意識到自己締造了一個生命,但又觸犯了禁忌。這對於那位公主殿下與你來說都是不公平的,所以他們將選擇權交到你手上,他們隻是取走了鑰匙,但並沒有真正毀滅你。”
“你是……想說,他們……沒有……背叛?”
方鴴搖了搖頭,他也很想知道七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畢竟那不僅僅關係到眾星裝置,零式魔導爐,甚至還有可能關係到零式水晶之秘,與塔塔小姐的來曆。
還關係到諸多的秘密。
少女發出一聲夾雜著許多雜音的歎息。
方鴴從繁雜的思緒中抽回神來,他還分得清輕重緩急,去思考那些遙不可及之物並無助於解決當下的麻煩。他收斂了心神,仔細打量著那些彼此嵌合在一起的岩石。
忽然他找到了一個辦法,忍不住輕輕打了個響指,“我想我找到辦法了,待會我會投影出一些構裝體來,但可能還要借助一下你自身的力量,阿俄娜女士,把你從這岩層下麵弄出來。”
阿俄娜靜靜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虛影輕輕搖了搖頭,“不必了,艾德……先生……”少女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道,“我擁有……自檢……能力,我……自己的……情況……自己……清楚,中樞……水晶……其實……早已受損……,我隻是……沒有……告訴……你。”
方鴴微微一怔。
他和對方相處時間其實並不太長,而且其中相當一段時間還處於相互提防的關係,要說對一台巨大的機械產生什麼同情,倒也並不可能。
但是看著少女這個樣子,他還是不由有些默然。
她是從構裝體之中誕生的靈魂,繼承了一位來自於七百年前的王朝公主的記憶,但那並不是它本身的意誌,它隻在漫長的黑暗之中用自己的目光注視著這個世界。
很難說那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她曾對他們表示出敵意,但在方鴴看來那根本不算什麼。
那個誕生於煉金術中的奇跡,一個初誕的生命,至少應當見過天藍,見過飛鳥,見過她記憶中那些金色的樹,見過秋天,見過湖泊。
而不是籍籍無名地誕生,又籍籍無名地消亡於此。
若他真是個其他什麼職業,或許還不會對此有太多的感觸,但他恰好是個煉金術士。認為七個世紀之前無意當中誕生於此的煉金術的奇跡,或許僅僅隻是源自於一個意外,但這個意外本身應當有所價值。
對於那些締造它的人來說。
對於那位公主殿下來說。
“或許還可以想想辦法,”方鴴沉吟了片刻,猶豫道,“我對眾星裝置了解不多,但中樞水晶的損壞並非完全是不可逆的,我們或許可以想個辦法保存你,並救回你。”
“這樣……的話……我曾聽過,”少女忽然道:“隻是……那不是……對我……說的……”
“但我……很開心……可以……再次聽……到,”她的聲調變得愈加支離破碎,“不過……不必浪費……時間,我……能感到……記憶……正在流逝……,我還有……一點時間……,艾德……先生……可以……回答我……一些……問題麼?”
方鴴將手放在信息水晶上,投射出兩台槍騎兵來,這些高大笨重的構裝體本來就是在港務運輸構裝的底盤上改造的,正適合這樣笨重的工作。
他一邊指揮構裝體支住坍塌岩石的兩個支點,一邊回答道:“阿俄娜女士但問無妨。”
少女有些安靜,靜靜地看著他的舉動,過了一會兒才問出那個問題來。在那個閣樓之中,方鴴曾經對她說過一句話。
‘人隻有在表達急切的願望之時,才不會說謊。’
她安靜詢問方鴴,“在你……看來,艾德……先生,我……算是……人……麼?’
她想,在那時,對方應當已經認識到了她真正的身份。
這個問題並不讓方鴴感到意外,他當然明白對方追逐的究竟是什麼,但什麼是機械靈魂,他也說不好。塔塔小姐算是人工創造的生命麼?
但至少在他看來,塔塔小姐與他所見的任何一個靈魂都並無不同。
她並不是某個虛幻幻影的替代,也不是一個存在於現實之外的幽靈,她就是他的龍魂小姐,擁有並在逐漸找回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記憶。
那麼,麵前的阿俄娜也並無什麼不同。
他並不是米萊拉的牧師,艾塔黎亞的生命皆來自於那位女神的賦予,但即便是那位女神最虔誠的追隨者,其實也無法回答這樣一個命題。
人為何為人。
“……生存,占有,**,貪婪,傑爾德姆、或者海林威爾與弗裡斯頓那三位天才賦予了你生命的一切本能,但人還要更高於此。那是因為智慧的生靈在獸性之外還有更豐富的感情需求,至於你,阿俄娜女士,你能從你描述的那些關於過去的時光之中,感受到美好麼?”
方鴴安靜地答道,“我想其實你心中已經早有答案了,你想要變成的那個幻影,隻是因為你心中向往所屬於那個幻影的一切美好。但你在追逐那些美好之時,這世間最美好的事物就已經早已屬於你。”
“那是人追逐美好的願望,與我們所有人並無本質不同,你擁有人心,阿俄娜女士。”
他舉起魔導手套來,在他的命令隻下,高大笨重的槍騎兵身後的風元素噴口同時放射出青色的光粒子,將岩石上推,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阿俄娜女士,所以請問自己加一把勁,求生也是人的本能。”
但阿俄娜搖了搖頭,“艾德……先生……彆費……力氣了,我……還有……最後一點……時間,讓我……告訴……你……關於……帝國,關於……蒼翠……之星的……秘密。”
方鴴微微一怔,他當然想知道蒼翠之星的秘密,但並不是現在。
他剛想讓少女集中精神,調動她的本體從岩層之下脫困,但忽然正是這個時候,阿俄娜突然住了口。
少女正抬起頭來,有些些意外地看著前方。
一道空間波紋直接越過方鴴,擊中了那個方向的少女,將她的後半段話直接凝固在一個停滯的時間場中。
少女的虛影,投影儀,那台巨大的機械,連帶方鴴的兩台槍騎兵一起,並禁錮在一個靜滯場內。
方鴴在失去對自己構裝體控製的一刹那便已經轉過身去,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個忽然出現在這個地下空間之中的龐然大物。
元素暴君,阿爾方斯。
那高大的岩石造物,此正低著頭默默地注視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