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爾薇德。”
方鴴平日裡很少到自己艦務官小姐的房間裡。七海旅人號的艦長室分為前後兩層,前麵是艦長室,海圖室,偶爾也兼做會議室之用,後麵是方鴴自己的煉金術工坊,也是他的臥室,從這裡的船尾窗看出去能看到空海之上極美的風景。
希爾薇德的房間便在艦長室右側。那裡有一口巨大的箱子,裡麵裝著各式各樣的信號旗,燈具,因為希爾薇德也兼職船上的通訊官,船上除了她,也隻有巴金斯和方鴴自己懂旗語。
希爾薇德用那口箱子鋪了一張床,四周還找洛羽做了床架,雕刻著漂亮的百合花,上麵掛著絲綢的帷幔,垂下來,一直垂到地麵上。房間算不上大,連梳妝鏡都掛在床一頭。另有一張書桌,對著側舷舷窗,上麵堆了一些書,固定好的墨水瓶與筆架。
偶爾艦務官小姐會在上麵寫點東西。天花板上掛了一盆鈴蘭,漂亮的葉片與鈴鐺一樣的小百花從盆沿垂下來,映著陽光,葉緣透著淡淡的黃色。
整個屋子乾淨,整潔,帶著點少女的氣息,還散發著一股子淡淡的幽香,那是希爾薇德常用的香水的氣息,淡淡的,並不濃厚,猶如潛入夜色之中的花香。
方鴴敲敲門,得到許可推門而入時。希爾薇德正歪著頭,用手攏著一束金發,一手握著月色的象牙梳子,對著鏡子打理著自己一頭漂亮的長發,並將它們挽起來,彆在腦後。
她目光微微一動,如水一樣的眸子好像會說話兒一般,對著鎏金的梳妝鏡,目光移到鏡中的方鴴身上,有些好奇:“怎麼了,船長大人,這麼吞吞吐吐的?”
方鴴沒料到希爾薇德隻穿了一件輕薄的睡衣,嚇了一跳,“……你才起來?”
希爾薇德微微一笑,“昨天睡得晚了些。”
“你又熬夜了?”
“前往第二世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迷霧背後的世界橋可沒多少人去過,”希爾薇德看向掛在牆上的地圖,“市麵上的地圖、資料,都對那裡的風況,洋流,水文語焉不詳,我查閱了一些書籍,還好可以與父親留下的筆記兩相對照。”
少女舉起雙手,眯著眼睛淺淺打了個嗬欠。
方鴴看得呆了呆,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從衣兜裡掏出一個玳瑁小盒來,雙手緊握著。
希爾薇德透過鏡子看到這一幕,有些驚喜地轉過身來,漂亮的眸子裡閃爍著好奇與柔和的光芒,“這是……?”
“生日禮物,你的生日快到了……所以我想……”
“送我的?”
方鴴點點頭。他又有點擔心地追問了一句:“你會收嗎?”
希爾薇德莞爾。
她就喜歡對方這個笨笨的樣子,因為那或許代表著純潔。貴族千金並不作答,以手掩口微微笑了笑,大方地從對方手上接過那盒子。她又看了他一眼,見方鴴正緊張地看著自己。
她雙手攏著那盒子,心跳也有些快,如同攏著一個世界一樣,輕輕將其打開一條縫隙。她看清裡麵的東西,湖水一樣的眸子裡不由自主溢出一絲驚訝與喜悅的光彩來。
“這是送我的?”希爾薇德輕輕打開那盒子,漂亮的綢緞上靜靜躺著一根紫水晶製作的項鏈。項鏈的墜子是她的側身像,水晶內裡還有一艘七海旅人號,優美的船體,揚帆遠航。
她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水晶,船帆上有兩個字母。有一個F,方鴴本名的拚音首字母。有一個A,是考林人的文字中,她名字的首字母。
希爾薇德輕而緩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頭忽然湧起許多奇特的感觸,那些記憶有痛苦的,也有甜蜜的,有酸楚的,但也有充實的。
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去旅者之憩呢?還有父親曾經告訴自己的那些話。還有兩個人的初識,在艾爾帕欣郊外的那個夜裡,兩人之間的交談。還有雲海之上許許多多的記憶,旅行,戰鬥,共同分擔。
經曆許許多多的事情之後,她從未想要含蓄地掩蓋自己的心意。但木頭終於開竅了。
仿佛是一枚親手種下去的種子,在土壤之中澆灌,並最終生根發芽。少女心中有一種收獲的喜悅,是付出的情感,得到回應。
“這條項鏈上有一枚迅捷爆發水晶。它的主體是風之金鍛成的,可以有效提升佩戴者的靈巧屬性。鏈子的後半部分有一枚鷹目橄欖石。我記得你是有狙擊手天賦的,它上麵銘刻的回路運作時可以進一步強化你的鷹眼視角。這根項鏈最主要的作用是召喚七海旅人號的幻影,它可以帶你破開迷霧,前往想去的地方。上麵還鑲嵌著月螢石,以增強佩戴者獲得見聞經驗的能力……不過我不清楚這一條是否能對你生效。”
希爾薇德有些好笑。“你就是這麼對你的心愛的姑娘介紹你送她的第一件生日禮物的?”
“啊?我……”
“我知道。”貴族千金俏皮地向他眨眨眼睛。
她看著那水晶,眸子裡滿是柔和的光采,“馬米爾的水晶,象征著永恒的愛與守護,謝謝你,我很喜歡。”
她轉過身去,用手托起發尾,露出頸項後雪白的肌膚,邀請道:“幫我戴上。”
方鴴看著這一幕,一時不由愣了。
他從對方手上接過那項鏈,雙手分開鏈子,環繞過艦務官小姐修長的脖子,細心地為其戴好。低頭時,方鴴鼻端縈繞著希爾薇德發梢上傳來的淡淡的香氣,一時不由有些心神動搖。
兩人都很安靜。
希爾薇德用一隻手按著他的手,方鴴一僵。她已轉過身來,起身以一隻膝蓋壓在床頭上,握著他的手,仰頭在他臉上輕輕啄了一下。
然後少女將下巴墊在他肩頭上,柔聲問:
“妮妮在嗎?”
“我讓塔塔小姐帶她出去玩了。”
“能和我走走麼,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方鴴巴不得,他本來就是存著這樣的心思。
他點點頭。希爾薇德直起身來,對他眨眨眼睛,“給我幾分鐘。”
……
女士的幾分鐘往往意味著漫長的等待。
即便是以艦務官小姐的守時,也花了許多時間才打理好自己。
她並未盛裝,而是穿了第一次與方鴴見麵時那身裝束,漂亮的長裙,披肩,手套,皮質的長靴,活脫脫一位艾伯特家的千金。方鴴好長時間未見她這麼打扮,再一次見到時都看直了眼。
希爾薇德隻對他莞爾一笑,然後帶他偷偷溜過所有人的視線,出了空港,往著巴伐蘭的市郊而去。
兩個年輕人乘了一輛馬車,穿過林蔭的道路,專門向著僻靜的地方而行。
到了地方之後,方鴴自己先下了車,然後才將自己的女友從車上抱下來。兩人將車夫趕開得遠遠的,並肩並肩坐著,在一片楓樹林之中,遠遠地看著丘陵下方巴伐蘭的風光。
嚴寒早已過去。
連春天都已逝去一半。
山野間已經可以嗅到盛夏來臨之前的氣息,那是萬物繁盛之前的征兆,林蔭在不知不覺之間變得茂密,陽光穿過枝葉,落下斑駁的光影。
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音,夏風正穿過山林,帶著溫暖的、遙遠的氣息,蟲鳴低吟著,林地之間萬籟俱靜,一時間隻剩下兩人低而細的呼吸聲,悠遠綿長。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識麼?”希爾薇德注視著遠處巴伐蘭的聖堂的尖頂,歐力雪白的聖殿在一眾瓦紅色的屋頂之中格外醒目,已是正午時分,悠揚的鐘聲從市區方向遠遠傳來。
在這柔軟,輕和的氛圍之中,方鴴卻感到心跳得很快,輕輕點點頭。
“但那其實不是我第一次見你。”
方鴴一愣。
“早在旅者之憩前,我就見過你了,”希爾薇德用一種輕柔的語氣說道,“你在七月戰爭中與銀林之冠爭鬥,有人將之記錄在信息水晶上,並交給我。”
方鴴想起之前對方曾經與自己說過類似的話,“我記得你說過。”
“是的,但我不知道對方是誰,”她答道,“我父親可能認識你的父母,艾德。”
方鴴大吃一驚,“希爾薇德?”
“……我不確定,”希爾薇德搖搖頭,“這也是我一直沒將這件事說出來的原因。我父親曾經答應為兩個年輕人保管一件東西,他曾經和我說起過這件事。你知道嗎,你父母曾經去過伊斯塔尼亞,並在那裡遇上了我的父親。”
“他很欣賞你父母,認為那是兩個值得信任的年輕人。但對這件事父親所言不多,也沒在筆記之中留下任何記錄。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
“是的,還記得有人在信上告訴過我關於你的事情麼?有一天,有人托人送了那封信到我這兒,我起初沒有重視。但後來那邊又送了一封近乎同樣的信,”希爾薇德停了停,“那信上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便是問我是否還記得父親曾經的友人,現在他們唯一的繼承人可能已經到了艾塔黎亞。”
方鴴心怦怦跳了起來,那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就是我?”
希爾薇德點點頭,“對方告訴我,你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是個天才的煉金術士,可以幫得上我的忙,這些我都和你說過。但我,卻從不輕信於人,隻是我清楚父親同樣不會輕信人,若你真是我父親友人之後……所以從那之後,我就開始著手多方調查……”
“……我在前往旅者之憩前,其實早已清楚你的許多事情,艾德。你那時不是一直好奇,為什麼我會這麼信任你麼?正是因為如此,而那之後的事情,你都已經知道了。”
她思索了一下,“……除了那兩封信之外,那些人也再沒有聯係過我,我也不清楚他們究竟是誰,又從何而來。但我唯一可以確認的,隻有他們在信上留下的大多數信息都是真實的,因為那些是我親自調查之後確定的。”
“……自父親出事之後,我便不再輕信任何人。本來我想將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底,將自己交給你,可從伊斯塔尼亞起,我改變了許多,有些事情,我不想在心中留下芥蒂。”
“而且我現在想來,總覺得那些人另有的目的……”
希爾薇德靜靜地說道。
方鴴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他一下想起了蘇長風告訴自己的事情,那些話因為事關星門港的機密,蘇長風讓他不要外傳,他連七海旅團的所有人都沒告訴過。
蘇長風當時懷疑是有人有意引導他來這個世界,那背後和一個叫做Rekehtopa的ID有關,一條線索最終引向帶他來這個世界的那個蛇頭。但對方在星門港離奇死亡,相關的調查也不了了之。
但這背後陰謀的意味卻十分濃重。
方鴴也一度懷疑R和Rekehtopa有關。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決定性的證據,R對他一如既往,此外還有那個Shana也很可疑。
但他也沒想到,希爾薇德竟也卷入其中,並且還成為兩人相識的契機。那些引導她的人,他幾乎可以肯定與那個Rekehtopa有關,也隻有那些人會這麼不遺餘力地安排。
可為什麼?
方鴴一下子想到了希爾薇德所說的話,那件馬魏爵士代為自己父母保管的東西。
希爾薇德顯然早已想到了這一點,“如果真如那些人所言,我父親曾經見過的那兩個年輕人,就是你的父母的話,那麼你父母委托我父親保管的東西,應當就是那些人的目的了。”
“那件東西還留在艾伯特家嗎?”方鴴隱隱感到自己可能找到了謎題的關鍵。
但希爾薇德搖搖頭,“那件東西應當在我父親手上,其實我讓你先前往牡鹿公國一行,去尋找林恩家族的下落,也是為了核實這件事。隻是當時我還沒考慮好應當怎麼告訴你這件事,那差不多應當是同時間段發生的事情。”
方鴴有點感動地看了自己的艦務官小姐一眼。
“我會找到那個線索的,”方鴴心中隱隱有些激動,“林恩家族,還有你的父親。”
那個潛藏在迷霧背後的真相,從未有如此刻般清晰起來。關於自己的父母,關於十三年前艾塔黎亞所發生的一切,都一點點變得真切起來。
背後那隻冥冥之中引導自己來到這星門之後的大手,似乎正在一點點浮出水麵。他並不因此而感到害怕,他從來就不是一個畏首畏尾的人,他有勇氣麵對這個星門之後的世界。
也有勇氣麵對這一切。
“我一定會找到你父親的,”方鴴對自己的艦務官小姐許諾道,“希爾薇德小姐。”
艦務官小姐微微笑了笑,靠攏過來,將頭枕在他肩上。
林間靜靜悄悄,少女感到有一隻手握住了自己的手,但她也並未反對,隻是心中有些安寧地看著遠處的巴伐蘭。
……
少年與少女一直待到日暮時分,才離開返回巴伐蘭市區,還好比賽日已經結束,不然考林—伊休裡安代表團的人恐怕要急得團團轉了。
兩個年輕人在楓林裡待了一整天,不過他們付的錢多,那個車夫也沒有任何意見。這些日子以來巴伐蘭遊客很多,但這樣一天一筆的大生意,還是難得談成的。
熱戀中的男女,倒也見怪不怪,車夫自己也有一個女兒,倒對兩個年輕人頗有好感。他載著方鴴與希爾薇德兩人穿過市區,但在市政廣場之前停了下來。
前麵一排衛兵封鎖了道路。對方去問了下,然後回來對兩人說道:“真是抱歉,恐怕隻能送你們到這個地方了。前麵封了路,像是有什麼大人物,可能過不去了。”
希爾薇德倒不介意,能和方鴴這樣一路走回空港她自然沒一點意見。貴族千金付了錢,然後一手提著裙子,一手攙著方鴴的手從馬車上跳下來。
由於大道被封鎖,兩人隻好另走一條路繞過市政廣場,四周都沒什麼大道,隻能穿過小巷。不過兩人才剛剛穿過一條小巷沒多久,方鴴忽然聽到一個人用奇怪的腔調在不遠處叫自己:
“艾德,我的人類兄弟。”
“還有希爾薇德小姐。”
方鴴心中一震。
那個聲音他太熟悉了,在整個艾塔黎亞,恐怕都隻有一個人會這麼叫自己。
他轉過身去,事實上一旁的希爾薇德已先一步向那個方向看去。兩人手牽著手,不約而同地看到了從巷口那邊走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來——正是記憶之中那個影子。
渾身披著青色的鱗片,頭上生長著頭冠與細小的角。隻是再沒穿著那件鍍金的華麗板,而是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袍,上麵有些漂亮的花紋。
那個高大的戰蜥人,正用柔和的目光看著他們,巨龍一樣狹長的臉孔上,竟罕見地露出一抹笑意來。
“泰納瑞克!?”
方鴴震驚地看著對方,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老朋友。
而戰蜥人,正是他們在芬裡斯闊彆許久的友人,白顱氏族的王子,龍選者,泰納瑞克—瓦努—納那瓦爾。
隻是泰納瑞克並不是隻身一人,身後還跟著兩個同樣高大的蜥人戰士,手持戰杖,身披重甲,正以警惕的目光注視著方鴴、希爾薇德二人。而在蜥人戰士身後,還有七八個身形矮小一些,和泰納瑞克一樣同樣身著長袍的蜥人。
方鴴認出那些蜥人的身份來,古達索克的龍血一族。
阿蘇卡蜥人,黑暗秘密的守護者。
兩人不由有些驚訝地看了泰納瑞克一眼。他們第一次見這位蜥人王子時,對方可沒這麼個排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