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是無邊的金色的海洋。
整個緋色的天空如同一鍋滾開的水,瑰麗的、絢爛的光暈鍍上了一層金邊,如同花瓣一般,正層層綻放著,顯露出其中令人迷醉卻又致命的美。
“小心渦流!”水手們的口令聲長短不一。下一刻,一道橫浪便已襲來——無形漣漪狠狠撞在側舷上,原本應該是銀色,但已化作焦黑的船身猛烈地震顫起來。靠在船舷一側的所有人都齊齊向後仰去,隻有白衣的長發少女,手按劍柄,在狂風中立得筆直,鬥篷在其身後獵獵作響,卻絲毫不影響其分毫,如同釘子一樣釘在甲板上。
“指揮官閣下。”一旁原住民的傳令官有些不安地提醒著。
“不必在意我,”少女漆黑的眸子裡映有餘暉,形同落日,正在一點點消散,“專心一些,打旗語,讓分隊各艦切入戰場,對方陷入了混亂之中,機會稍縱即逝。”
她鬆開握住劍柄的手,沉吟半晌才再次開口:“看來,有人為我們爭取了機會。”
後者連忙低頭應是,轉身離去。
而一旁,一個將記事簿捧在胸前的小姑娘則正有點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她忽然開口問道:“白雪姐,那些人是?”
“你想問什麼……?”
“他們是不是弗洛爾之裔的人,還是……?”小姑娘欲言又止。白雪轉過身來,她年紀並不比前者大多少,但明亮的目光將前者看得縮了縮脖子。小姑娘有些慌亂地補充道:“白雪姐,我、我是想說……”
“這重要麼?”
“可是,我就是看不慣弗洛爾之裔那些人趾高氣揚的樣子……”小姑娘有些不甘心地嘀咕了兩句:“再說了,他們又不是什麼好人。”
白雪沉默了下來。
片刻之後,她又將目光投向遠方——戰場的正中央,心想維斯蘭又何嘗不是如此,人人皆生活在一個巨大的繭房之中,而今即便是自己恐怕也難逃其藩籬。
白銀薔薇,聖潔十字軍,那曾是擁護它的人給予它的稱謂。但即便是自己這些人兢兢業業地維護著公會的聲譽,如同小心拭去一把寶劍上的塵埃,可也再難於令其綻放出原先的光彩。
世人是如何看待那一戰的?
銀色維斯蘭或許不是瓜分聖約山的主導一方,但也切切實實導致了那個自由公會的殞落,如同星辰解體,也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湮滅。自那之後,先行者們的光環散去了,而理想的光澤之上更染上了一層現實的灰暗。
弗洛爾之裔,銀色維斯蘭,先行者們創立的神聖不再。而今隻令人們隻看到其龐大與背後展露的爪牙,先前的信任便蕩然無存,於是隻剩下無窮無儘的猜疑。
‘巨人的後裔’在第一世界仍顯得咄咄逼人。
但那是不是外強中乾?
無人得知。
通過星門的選召者而今一年比一年更多,後來者的利益與先行者們而今早已分道揚鑣。曾經以理性為紐帶維係,但時至今日也分崩離析,以少數人施以多數人的‘暴政’,難道真的可以長久嗎?
自己,還有其他人或許正是看到了這一點,而今維斯蘭的腳步要遠遠溫和於往昔,可這即便令它獲得了讚譽的聲音,卻也難以挽回昔日的光景。
反而令許多人沉湎於此。
……去追逐那些並沒有多少意義的‘榮譽’。
在她看來,自己與其他人更像是一群力不從心的裱糊匠——似乎試圖修複原本破爛不堪的規則,但愈加深入,卻愈發現那個令人遺憾的事實——秩序正一往無前地,走向終結。
所以他們究竟是維護了,還是阻止了進步?
她心中隻有迷茫。
這個時代星門的曆史仍舊轟鳴著向前,可屬於這一切的色彩之中究竟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
白雪無比懷念小時候,哥哥向自己講述的那個時代。那時黑白還是分明,每個人都為了戰鬥竭儘全力,充滿理想,一切似乎都向著美好的一麵發展,無論是現實中,還是星門之後。
正是這樣,她才會進入選召者營地。
原本父母為自己選擇了一條不同於哥哥的道路,他們希望她可以留在地球上,他們的一雙兒女,一個在星門之後,一個則在現實中支持他們的事業。
可到頭來,她違背了父母的意願,在拿過無數的獎杯,得到無數的讚譽之後,直至進入星門——看到的卻是這樣一番光景,昔日的榮光凋敝,就連現實之中,對於星門計劃反對的聲音也一天高過一天。
父母不止一次在視頻會議之中向她,向哥哥表達了對於未來前景的擔憂,而和哥哥一樣,白雪內心還算堅定,可很多問題一樣找不到答案。
少女輕輕歎息一聲,雙手不由自主扶上欄杆,看向那個方向。
這時她想起了方鴴——
心思裡不由自主浮現出少年那張永遠樂觀,不知疲倦的臉。
那種銳意進取,在早先的時光之中非常吃香,而今卻難得一見。
人們追逐著利益,失卻了理想,但這並不是誰的過錯,因為這個時代便是如此。
是先行者們自己打破了那個曾經的光環。
隻是反而顯得原有的一切的可貴。
“是他麼……?”
白雪心中不由冒出一個念頭。
她知道七海旅人號正在那個方向,弗洛爾之裔的一群工匠突入了進去,而‘他’也在其中。
她注視著那裡,玫色的雲層正在一點點黯淡下來,戰場的中央爆炸產生的衝擊波消散了,火星四溢,在影人艦隊的中央,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空隙。
左右兩翼,各分艦隊上一一亮起了信號燈。此刻雲層之上更多的影人的艦隊正在顯現,仿佛無窮無儘,正通過那個打開的通道源源不斷降臨至這個世界。
“指揮官閣下!”
先前離去的傳令官匆匆跑了回來,“斯通爾德號回信,納金斯艦長示意我們……”
在這一刹那,他們抓住了一個機會。
一個稍縱即逝的……
一舉衝開影人主力艦隊陣型的機會。
白雪雙手抓緊了。
“傳我命令,”少女的語氣重新變得冷然,仿佛霎時間將迷茫,遲疑,一切的猶疑不定皆拋諸腦後,重新變回了銀色維斯蘭的‘公主殿下’。她眼中閃爍的卓然的光芒,正是通向那勝利的契機:
“以我為鋒刃,全艦隊發起突擊,我們,一舉擊破敵人!”
戰場上千帆似海。
在無數旗語的傳遞之中,銀色的艦隊正在轉向,並逐漸彙聚成一柄向前刺穿一切的利劍。
至於海軍。
白雪從來沒有擔心過,因為海軍隻會比他們更加專業,用不著她來操心。
……
艾爾帕欣城內,中央環道,上城區——
壓製的火力減弱了。
克裡斯掃了掃頭上的灰塵,正撲簌簌從街區中一片廢墟裡探出頭來,看向天空——先前的爆炸過後,陰沉雲層之上影影憧憧的影人艦隊已經空了一大塊,七零八落地停在原地。
“那是什麼!?”
同伴中有人驚訝地喊了一嗓子。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束耀眼的火焰,正從映得金紅的雲層之上降下,像是轉瞬即逝的流星。
擊墜的浮空艦?
但又不太像。
克裡斯內心有些焦慮,但焦慮的並不是天空之上的異景,而是前方的攻勢。他重新將目光投向那個方向,通向王冠廣場的內環道上正一片寂靜,既看不到火光,也沒有任何交火的動靜。
戰場上一片寂靜——
此時其他年輕人正仰頭看著天空中的情形,壓製艾爾帕欣的火力大大減弱了,影人的艦隊似乎也陷入苦戰當中,這讓多數人都放鬆下來。
有人甚至開始調侃。
他們中大多是工匠協會的學徒,是來自艾爾帕欣城內,或者郊野的年輕人,協會對他們沒安排什麼具體的事務,打開城門,為選召者們引路,便是他們全部的工作。
年輕人總是充滿活力,雖然這場突入其來的戰爭將他們每一個人都卷了進去,但還未切身體會戰爭的苦楚,大多數人還保持著樂觀的心態。
話題逐漸轉移到了克裡斯身上。
不少人有些羨慕地看了過來。
協會的學徒,聽說是某個鋸木廠主的繼承人,也不知為什麼會放棄安逸的生活,選擇走上這樣一條道路。
雖然煉金術士也受人尊敬,但從學徒到工匠是一條荊棘叢生的道路,大多數人懷揣著夢想,最後留下的卻十不存一,大多數人不過是白白辜負年華。
當然現在不一樣了。
多裡芬事件之後,後者便異軍突起,而最近已如冉冉升起的新星一般,深得一眾矮人大工匠們的賞識。
而且其在這場戰鬥之中身先士卒,表現優異,事後說不得要再受提拔,轉正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而學徒到正職煉金術士,對於選召者來說不過如是,可對於原住民來說則有可能是跨越階級,一生的轉折點。
頂著眾人的目光,克裡斯卻一言不發。
他們先前引著一批聖選者攻入城門,從下城區一路突破各個防線攻至此地,還從沒見過如此詭異的光景。仿佛先前攻入王冠廣場的那一批援軍是假的一樣。
還是說已經成功了?
可廣場方向怎麼聽不到半點歡呼聲傳來?
其他人似乎還沒察覺出異常,但和他們不同,克裡斯雖然也並非戰鬥人員,可卻經曆了多裡芬那場戰鬥,對於那雨夜之中的一戰至今還曆曆在目,生死邊緣的經曆,總算令他生出一絲不同於常人的警覺來。
“你們有沒有發覺什麼?”
他直接回過頭來問道。
因為樂於助人,他在工匠協會人緣還算好,年輕人們的羨慕,暫時還沒有轉化為嫉恨。
因此眾人倒沒有抵觸,隻顯得有些疑惑。有人問道:“克裡斯,你發現什麼了嗎?”
克裡斯搖搖頭。
他正打算開口,隻是忽然內心中一陣惡寒。
克裡斯下意識抬起頭來。
他向街口方向看去——先前選召者的援軍攻入了那個方向,但此刻那裡卻寂靜異常,隻是那種寂靜並不令人心安。
隻不過片刻,在他的視野之中,一個,兩個,三三兩兩的身著血色戰袍的選召者神色倉皇地從那個方向逃了過來。
——是傑弗利特紅衣隊的人!
克裡斯心想,但他還從未在對方——在那些火槍手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他們好像見了鬼一般,神色之中充滿了驚惶的色彩。
這時對方很快也看到了這個方向上的他們,立刻向他們大聲喊:
“快——”
隻是話音未落,那些人便如同著了魔一樣呆立在原地,甚至還保持著原先奔跑的姿態,一動不動,宛若被靜滯了時間一般。
從他們身後,一道肉眼可見的灰色波紋,正沿著街區兩側延伸,其所過之處,街道兩側棕紅色與瓦綠的屋頂,花壇,還有閃爍著光芒的金屬軌道,正一一失去色彩。
看到這一幕的克裡斯瞳孔狂縮。
他心中忽然記起了一個在艾爾帕欣早已亡佚的傳說——多年之前它曾與那些最令人恐懼的傳聞一起行於這地上,但隨之那些遮天蔽日的雙翼墜落,那個時代的諸多記憶也為之塵封。
伴其而逝的,是一句古老的箴言:
勿忘已逝之敵。
可已逝之敵究竟為何呢?
人們已不得而知。
而這一刻克裡斯終於記起來了,正如在多裡芬所聞的那一幕一樣,在死亡的雙翼之下,黑暗正悄然無息地籠罩世間——一雙金色的瞳孔,正注視著這大地。
金星之火,落入塵埃。
所見過其雙翼之人,亦見證死亡。
黑暗巨龍的背後。
正是災禍。
而那吞噬一切的灰,正是萬物黯亡的陰影。
“跑!”
他脫口而出。
而年輕人們根本不需要他提醒,早在看到這詭異一幕的同時,大多數人便已轉身作鳥獸散。
可大多數人還沒來得及跑出幾步,便接二連三地跪倒在地上。即便是克裡斯自己,也在轉過身的一刹那,感到腦海之中重重的一沉。仿佛整個世界為之顛倒,而一雙金色的瞳孔,正在高天之上注視著每一個人。
巨大的威壓令他一下跪了下去。
而在失去意識之前,克裡斯所見的最後的一幕:
是黑壓壓的雲層正在分開,一個巨大的漩渦,正出現在雲層之上。
它仿佛一個連接著兩個世界的通道,而有什麼龐然大物,此刻正從那通道之中顯出身形……
……
王冠廣場之上,瑪爾蘭的聖像已完全籠罩於陰影之下。
銀之塔(廳)的階梯之上,穿著漆黑長袍仰頭的幾人中,為首的一位眼中正閃爍著灼目的火焰——而那並不是某種形容,而是切實存在的,躍動的一片紫色火海。
火光映出其麵龐,但不過是一道陰影勾勒出的輪廓,光與暗在此交織,仿佛直達幽暗的深淵。
“主降臨了。”
躍動的火焰與陰影高舉起雙手,仿佛在引導著什麼降臨於此世。
聲音中充滿沙啞,卻又抑製不住地高揚:
“我們也回來了。”
那紫色的火焰之中。
正帶著一絲憐憫,居高臨下地注視著整座城市。
死亡的灰暗正沿著艾爾帕欣城向下流淌。
它一個街區一個街區地,將這座光鮮的城市變得暗淡無華,其所過之處,仍有正在交戰的雙方,但轉瞬之間便化為寂靜。仿佛時間停駐腳步,將這座工匠之城移入了另一個時空的斷片之中一樣。
下麵正源源不斷攻入艾爾帕欣的十多個公會,此刻似乎也意識到了情況不對,正從一些街區向後退去。從上方看去,那些人如同正倉惶逃離的螞蟻一樣。
一群可憐蟲。
躍動的火焰與陰影中露出一絲蔑笑。
對方可能還以為自己距離勝利隻有一步之遙。
可悲。
多少個世代過去了,努美林的精靈們將這個世界留給了他們所選定的人——可惜,他們還是失算了。短命種難當大任,正如他們在每一個世代的預言一樣。
這個遺留的,殘破的世界,將不再是成為牢籠。
“這樣也好。”
躍動的火焰與陰影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無數時光逝去了,他們早已忘記了故鄉的風景,心中隻餘下複仇的怒火。
那麼,便先從焚毀這個世界的一切開始吧。
這個令人憎恨的。
星門之後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