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沒命的逃。
他發足狂奔向附近的一條小巷衝去,或許隻有躲入那裡的建築後麵,才能尋求一線生機。
畢竟他也是龍騎士,雖然沒什麼大用,但依靠著可以避開他人龍騎士域的探查,多少總還有一點兒機會。
但事實總比想象冰冷而無情,Basalt根本就沒有探查他,而是向著這個方向緩緩舉起右手來——方鴴忽然感到身子晃了一下,但他馬上敏銳地查覺到,晃動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地麵。
街道上麵鋪設著石板,它們像是流淌在泥水之中一樣,上下起伏著。而腳下的地麵之中,正蘊藏著一股深沉的力量,即將要破土而出。
夏儘高塔的戰鬥經曆,虛擬空間之中千百次的訓練的記憶,這一刻回歸到了他的身上。
方鴴觸電一樣抬起頭去,目光所及之處橫生出一根旗杆——是用以平日裡懸掛慶典用的旗幟與帷幔——他舉起左手,砰一聲射出勾爪,再用手一握。飛拳哢嚓一聲抓住旗杆,絞盤一收,繃直的纜線立刻將他向著那個方向拽得飛了起來。
在他離地的一刹那,整條街道轟然斷裂,無數尖岩從地麵之下伸出,如同犬牙交錯的鋸齒一般伸向天空。
方鴴感到自己在半空之中一鬆,周圍兩側的建築正發出低沉的嗚咽聲,緩緩傾倒下去,他也隨之下墜。而巨大的轟鳴聲中,還夾雜著許多人的驚叫與哭喊——
“媽媽,我怕——”
一扇傾斜的窗戶後麵,他看到一位無助的女士正緊緊按著自己的孩子頭發,對方神色蒼白而惶然地看向窗外。
這邊的建築之中有人!
方鴴心中又悔又怒,他沒想到Basalt會冷漠到這個程度,作為龍騎士他明明可以控製好自己的力量不波及旁人的,可對方似乎根本不在意這一點。
那家夥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啊!?
但自己早應該明白這一點的!
方鴴心中滿是悔意,忽然之間咬牙舉起左手,指向了那扇窗戶。他的勾爪承載不住三個人的重量,但眼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抓緊了,”方鴴大喊一聲,聲音幾乎蓋過了崩落的轟鳴:“女士!”
那個女人看到了他的動作。
在那一刻,那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但忽然麵色蒼白地搖了搖頭,淚光閃動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決然的光芒,抱著自己的孩子轉過身來。
哢一聲飛爪射了出去,但隻抓住了那小男孩的肩頭。不要,方鴴心中忽然浮起一絲不安的預感,然後他看著那個女人鬆開了手,拉緊的繩索一下子將那小男孩帶了出來。
緩緩落下的建築,已經轟然墜下。
那位女士,不,那位母親微微張了張口,但話未出口,便已與塌下的樓層一起,消失在方鴴眼前。
方鴴感到自己的心都被掩埋在了那一刻,他在最後一刻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拜托了。”
方鴴幾乎有片刻的失神。
他胸中湧起一股鬱氣,幾乎忍不住想要立刻回頭去質問那些人。他自從絲卡佩小姐離開這個世界以來他還從未有一刻如此憤怒過——
對方真的考慮過自己在乾什麼麼?
可方鴴明白自己不能憑著一腔怒火行事,隻緊緊握住拳頭,收回飛爪將那小男孩帶了回來,他小心地將對方挾在懷中。
耳邊回響著小男孩的哭喊與呼喚母親的聲音,他心中愈是怒火熾盛,但頭腦卻反而愈是清明。
他抱著小男孩向下墜去,在半空中調整姿勢轉過身向著另一個方向射出勾爪,飛爪擊中了那個方倒塌下的建築,用力一拉,將兩人向著那個方向拽了過去,又飛出了一段距離。
那一刻方鴴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在精靈遺跡的那一夜,自己當時也是這麼在崩落的平台之上尋找一線生機,要不是那倒黴催的大章魚找他麻煩,他當時也不至於摔得那麼慘。
但那時他還沒有火箭飛拳,眼下他已今非昔比,與當時隻能隨波逐流不同,而今他終於有了自保的能力。
飛爪不斷收回又射出,他像是一隻飛鳥一樣在墜落的建築、突起的岩柱之間穿梭著,目光敏銳地把控著距離——正在收攏的狹窄空間對於他來說隻是一座並不危險的迷宮,每每險象環生,但又失之毫厘。
在眾人的目光之下,這個煉金術士少年並不像是在閃避,而更像是在閒庭信步一般。
幾年如一日的訓練在這裡發揮了作用,若是R在這裡看到自己並不怎麼經意的學生已經出師,說不定也會笑上一笑。
但落在更多的人眼中,方鴴這一刻所表現出的驚才絕豔的能力,似乎才讓他們反應了過來,這可是在一位龍騎士的攻擊之下啊。
連弗洛爾之裔的粉絲們都微微張開了嘴巴,他們心中這一刻不由閃過一個從未設想過的念頭,那不就是他們所需要的新人麼?
渾濁之域不可言述的傷痛,第三賽區幾年如一日的頹勢,他們所夢寐以求的新的一代,不正在這個少年身上所展現出來麼?
弗洛爾之裔為什麼不將之收入麾下?
或者最起碼的,大家和平共處也不是不可以的啊,Loofah那裡不是有現成的例子麼?
許多人都曾經討厭過與弗洛之裔作對的Loofah的團體,但在此一刻,他們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個例子。
但為什麼要將對方扼殺呢?
弗洛爾之裔出動這樣的陣容,明明就是不想給對方任何機會。
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而也沒有人會給他們答案。
漫長的旅程終歸會有儘頭,半空中的Basalt拔出了劍,在他的目光之下,那些突出地麵的尖岩發出碎裂的聲音,飛上了半空,懸浮在空中。
而方鴴也終於從崩落的建築之間穿了出去,前方再無阻礙,Basalt的第一法則域已經將整條街道夷為了平地。
他轉過身,用身體護住懷中的小男孩,重重地撞在地麵上,隻感到背後一陣撕裂一般的疼痛傳來,但硬是咬著牙關,一聲不吭。
方鴴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不過始終保持著支著右手的動作,那怕手肘在地麵上擦得血肉模糊,也始終小心翼翼地保護好懷中的小男孩不受傷。
他用另一隻手支在地上爬了起來,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破空之音,回頭一看,便看到幾支尖岩向自己飛來。
方鴴想也不想,一把將小男孩推開,然後向一側滾去,轟一聲巨響,一支尖岩便插在兩人之前站立的位置,碎裂一地。
而緊接著第一支岩柱,第二支、第三支岩柱接二連三地落下,每每落後方鴴一步,幾乎是貼著他身後墜入地麵。
不過飛濺起的石片還是割開他的臉頰,鮮血淋漓。
Basalt似乎不打算與方鴴作貓捉老鼠的遊戲,灰色的目光轉動向一旁,似乎意識到什麼。他沉吟片刻,便將手指指向那個立在一邊還沒反應過來的小男孩,一支尖岩尖嘯著向那個方向飛了過去。
方鴴看到這一幕隻感到一股逆血湧上了頭,怒吼一聲:“Basalt,你這個王八蛋!”
他本來還應當有更好的選擇,星與月議會的高塔就在前麵了——可之前那位女士的最後一麵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仿佛片刻,又化作了絲卡佩小姐虛弱的樣子。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動起來的,隻衝過去一下將那小男孩抱了起來,但還沒來得及跑開,便感到自己的左肩一股巨力傳來——
直播間內一片寂靜,每個人竟然都無法發出任何聲音來。
所有人這一刻終於看清了方鴴在做什麼,之前他從那建築之中救出小男孩之時旁人還沒看得太清楚。
但這一刻,他們總算是看清了——
可怎麼會這樣呢,他們所支持的公會同盟在殺人,而弗洛爾之裔所抓捕的目標卻一次次在救人。
那半空之中的那位大神,他們曾經所敬仰的英雄,冷漠得讓他們幾乎有些不可置信。
“……要、要不是他逃過去的話,Basalt大神也不會失手殺這些人。”
有人弱弱地說了一句。
可沒有人會信。
龍騎士代表的是凡人力量的巔峰,不僅僅是力量的層級,還有對於力量的掌控之上。
何況對那小男孩的最後一擊,引誘對方過去救人的舉動,所有人都看在眼中。
“他明明可以躲得開的……”
他不會不清楚那是一個陷阱。
超競技有超過半個世紀的曆史——
許多老觀眾的心中,其實還記得三十多年前發生過的一場戰爭,而那並不是一方侵略另一方的戰爭。
而是許許多多人投入其中,共同聯合起來,幫助奧述帝國抵禦來自於北方的獸潮、娜迦與巨人的入侵的一場戰爭。
那場七個世紀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獸群遷徙,本應當席卷大半個帝國,造成無數人流離失所,失去親人,但就因為一支生力軍的加入,讓這場本應發生的慘禍消弭於無形。
而那支生力軍的名字,便叫做選召者——
時至今日,在亞培德南的灰白森林邊境線上,還立有一塊古樸的石碑,以供過往的路人瞻仰。而那石碑之上,刻下了一句話語:
‘感謝我們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朋友們,是他們讓我們見證了什麼叫做可靠的信任,與高尚的信仰,我們將永遠銘記這一切——’
這句由時任帝國元帥的阿斯特佩-讓-諾德茲將軍所寫下的話,從此之後奠定了選召者與原住民大融合的基調。
也至此,兩個世界之間的戰爭所造成的傷痕,才終於彌合無形。
而在那之後,選召們在各個大陸上皆受到最高禮遇,甚至被人們視作神的使節。文化的交融,也促生了這個時代以來艾塔黎亞的繁榮,乃至於第二世界的探索與重新發現——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選召者們擁有了一個屬於英雄的稱謂。
而超競技,因此深入人心。
但曾幾何時,人們似乎已經逐漸忘記了英雄的定義,忘記了先行們所寫下的光輝。他們著迷於那一層層偽造的光環,他們所追求著極致的力量,卻忘記了這力量本身所帶來的責任。
人們隻沉默著看著像是一隻風箏一樣被打飛出去的方鴴,看著那他重重地落在地上,像是落在他們的心間。
但那少年,仍舊下意識護著懷中的小男孩。
仿佛昔日的時光再現,他們似乎從這個少年的身上,又看到了一些屬於過去的東西。
有些人甚至忍不住眼中都閃動著淚光,低頭抹了抹眼角,他們並不是為這一幕本身所感動。隻是在那許久許久的日子裡,似乎終於又回到了那美好的時光之中。
那是他們所信仰過的,逝去的青春。
而弗洛爾之裔的粉絲們,他們更加年輕,也更加狂熱,可這一刻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也夠了吧。
人們心中說道。
可Basalt恍若未聞一般,一支接一支的岩柱向那個方向射了過去,方鴴搖搖晃晃躲了幾次,可失去了靈巧的他終歸還是躲不開。
他一咬牙推開那小男孩,然後一下被撞飛了出去,若說之前那一擊還隻是擦邊而過的話,這一擊幾乎將他打穿。
方鴴重重倒在了地上,數個血紅的窗口彈了出來,告訴他已經進入了衰亡的邊緣,耳邊回想著妮妮的驚慌的聲音:
“帕帕——!帕帕——!”
小家夥似乎用手支著他的脖子,用力推著,試圖將他支起來。
“妮妮,”方鴴虛弱地開口道,但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嚴肅:“藏起來。”
“帕帕……”
妮妮的聲音之中帶著一絲哭音。
也夠了吧……
人們將手放在了鍵盤上,似乎想要輸入一些什麼,但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們好像是忽然之間意識到,自己僅僅隻是一個旁觀者而已,他們所支持的人,並不會聽從於他們的意見。
但就連弗洛爾之裔一方的指揮者也看不下去了,這樣打下去拿不拿得下目標不說,隻怕他們這一戰之後也要人心儘失了。
“Basalt,簡單一點解決這一切,帶他回來。”
Basalt收起通訊水晶,他並不是殺人狂,隻是忠實地履行工會的命令而已。既然上麵發了話,那麼他自然依令而行。
整個街區已經夷為一片平地,目標已再無地方可以躲藏,再說對方也沒有力氣可以躲了,他直接從半空之中飛了下去,來到方鴴身邊。
Basalt俯下身去一把扼住方鴴的咽喉,舉起劍,以劍尖指向方鴴的肩頭,準備廢去對方最後的抵抗力。
但正是這個時候,一個帶著哭音的叫喊聲從一旁傳來:
“……放、放開哥哥!”
Basalt回過頭去,看著那個臉蛋臟兮兮的,還帶著淚花的小男孩,咬牙切齒地看著自己,對方彎腰正撿起一塊石頭,準備向自己擲來。
Basalt想也不想,幾乎是下意識向那個方向舉起手。但他才剛剛舉起手來,忽然一隻鮮血淋漓的手啪一聲搭住了他的手腕,死死地按住了他:
“什麼龍騎士……”
“什麼選召者……”
“你們真的配得上這樣的稱謂麼?”
那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幾乎像是從方鴴的胸膛之下傳了出來,他緩緩抬起頭來,注視著這個方向。
那血一樣的眸子裡,幾乎讓Basalt微微一怔,那堅定的目光之中,竟旋轉著一團金色的、灼目的光焰。
“你?”
“什麼英雄,什麼競技,一切都是笑話罷了……”
“我曾經向往過你們所編造的光環,但那過去的一切,早已不複存在了。”
方鴴無所畏懼地注視著對方:
“那是你們所做不到的一切,可我會親手拿回來的。”
Basalt搖了搖頭:“你太弱了。”
他伸手想要拉開方鴴的手,可就在那一刻,方鴴右手的手背之上忽然閃現出了一個耀眼的徽記。
那是半個天青色的王冠。
但在無比璀璨的光芒之中,自然彌合了。
一道閃亮的湛青光芒,在整個夷為平地的廣場之上綻放開來,猶如在古拉中央冉冉升起的一枚翠綠的寶石。
Basalt的手一下子就被彈開了,或者不若說那沛莫能與的力量一下將他掀飛了出去,這位弗洛爾之裔的龍騎士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出了幾百米遠,轟然一聲墜入了廣場另一頭的一棟建築的殘骸之中。
“這——”
圍坐在直播間前的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
更不用說弗洛爾之裔的指揮部中,幾乎每一個人都霍然從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來,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蒼之輝。
海林王冠認可他了。
但方鴴自己都尚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無從察覺自己眼睛裡金色的流焰,此刻正靜靜地旋轉著。
不遠處那個小男孩下有些猶豫地看著他,但抹了一把淚花兒,弱弱地叫了一聲:
“哥哥……?”
方鴴咳嗽了一聲,對對方說道:“……離開這個地方,晚點我去找你。”
小男孩似乎很懂事,用力點了點頭,然後退開了去。
方鴴有些吃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看了一眼廣場另一頭,Basalt仍未出現,似乎在之前那一擊中遇上了不小的麻煩。
他尚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隻感到虛弱無比,低頭看了看手背之上,那個銀色的印記竟然再未消失,而是化為了一頂完整的王冠,紋印在那個地方。
方鴴用手捂住手背,心想以後更麻煩了,然後才站起身來,正準備向著星與月議會的方向走去。
可正是那個時候,身後一聲巨響,廣場另一邊一堵斷牆轟然倒塌了下來,而麵色有些陰沉的Basalt正從那個方向走了出來。
對方甫一出現,身形便一閃,攔在了方鴴麵前不遠處。
他舉起劍,但廣場一側忽然傳來一聲高喊:
“艾德團長,這邊!”
方鴴向那個方向看去,隻見一身是血的小空出現在了那裡的廢墟背後。
對方舉起弓來,張弓搭箭,一箭射來。不過他的箭怎麼可能射得中一位龍騎士,Basalt輕輕將劍一擋,便擋開這一箭。
隻是小空並不意外,立刻低頭在自己的通訊水晶上一按。這時方鴴胸口的通訊水晶同時一亮,他聽清了從隊伍頻道之中傳來的那句話:
“艾德團長,箭。”
方鴴下意識向那箭矢看去,隻見箭杆之上竟然還層層捆著一張卷軸。
而那正是,定位傳送卷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