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有片刻的寂靜,書桌上茶杯口白霧嫋嫋升起,變化著形狀,仿佛可以聽到窗外遠遠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那是船鐘,遠處有船揚起白帆,正在離港。
蘇長風看著站在那個地方發呆的方鴴,繼續說道:“你父親與母親,都有選召資格,他們留在艾塔黎亞的時間不短,簡單的說,他們都是選召者。你還記得自己出生的那家醫院嗎?”
方鴴站在原地腦袋裡產生了一種安靜的感覺,像是脫離了自己的視角,在以另一重身份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關於六歲之前的記憶支離破碎,父母的印象早已似是而非,但他還是從舅父舅母那裡聽說過那個自己所誕生的地方的名字:
瓊華市第一區中央醫院。
“你沒查過那個地方吧?那裡離文昌不遠,在太空電梯落成之前,是上一代軌道發射器所在地,隨上個世紀中葉航天熱潮而興起的數座新興城市之一。不過年代太過久遠了,你們的曆史書上才可能會提到,自星門港建成之後,那裡的質量投射器退役封存,那個地方從人才儲備基地,後來又逐漸變成了選召者的返回港……”
蘇長風的語氣不疾不徐,方鴴也靜靜地聽著,有些人會忽然對自己的出生與來曆產生興趣,但舅舅一家對他的關懷伴隨著他度過了童年時光,他的確聽說過自己父母的一些事情,但並不詳細。寂靜無人之時他有時也會想父母對自己如此不負責任的原因,丟下他從此一去不返,但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真正明白那一去不返究竟意味著什麼。
關於父母的死,他隻知道源於一場空難,考慮到他的情緒,舅舅和舅媽很少提及這一切。不過他至今還能在網上查到那次空難的細節,所屬的航空公司,時間與班次,飛機失聯之時正在前莫斯科,失蹤在吉爾吉斯斯坦邊境,一周之後發現殘骸,機上乘員無一生還。
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去那個地方,或許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舅舅舅媽對父母的工作隻字不提,但他自己一個人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原因,這也正是他很小的時候對這個世界產生興趣的緣由。
隻是猜到與證實還有著許多的隔閡,他也沒想過自己的父母都是選召者,星門自誕生以來製造了大量的相關工作,超競技的從業人員也不一定就是另一個世界的冒險者。
“……瓊華市第一區中央醫院其實就是選召者的心理輔導與康複中心,第一區說的其實是空港區,隻有這樣的新興城市才有這樣的行政規劃,至少在大約十年前,它們被撤銷之前。”
“因為保密協議的原因,我們也是從你的出生信息上查到你父母的信息的。你父親是第二批選召者,方梓,出生於公元2082年,7月9日,男性,漢族,進入星門時十五歲。你母親則是第三批進入星門的,何汐月,出生於公元2086年,6月12日,女性,漢族,進入星門時十四歲,是星門計劃後備培訓人才。”
“溯著這些信息,我們查到了你父母最後一次離開星港的時間,2112年,11月前後,返回的原因是女方懷有身孕,星港醫療中心給出的建議是返回地球進行治療,所分配的心理指導與康複中心正是位於瓊華市第一區的中央醫院。而大約半年之後,你在那裡降生。”
蘇長風停了一下,“差不多,那正是十七年之前的事情。”
方鴴張了張口。
他心中既沒掀起驚濤海浪,但也不是安然若素,隻仿佛平靜之中帶著一絲意外,在聽一個關於過去時代的故事。
相對於普通人來說,那已是一段傳奇的經曆,他在心中描繪著自己父母的輪廓,大膽,冒進,賭徒心理,與異於常人非凡的勇氣,皆是對於那一代選召者的描繪。而自己的父母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呢,方梓,何汐月,這兩個名字每一次他都看到陌生,但又有一種奇特的親切。
茶杯口的白霧越升越高,化作了一麵船帆。
在嫋嫋的霧氣之中,蘇長風似乎猜到了他的反應,平靜地開口道:“若是情況允許的話,我們倒是不介意與你談談關於你父母的事情,隻是關於他們在星門之後的經曆,其實我們所知也不多。對星門之後這個世界的掌握,在這個複雜的構象麵前,人類目前所掌握的一切還猶如幼兒一般……”
“……不過我們至少還是從檔案之中找到了你父母當時的ID,”他緩緩將手伸向衣兜中,從那裡抽出一張紙片來,遞到方鴴麵前,“你父親的ID是劍鴴,一種飛向遠方的鳥,而你母親的ID是她名字的一部分,汐月,所以你應該猜到了,這正是你名字的來由。”
方鴴靜靜接過那頁紙,紙上是他父母的畫像,比他印象之中年輕得多。他生得像母親,沒有繼承父親的高大俊美,顯得有些文靜內秀,畫像上用潦草的筆記寫下了那兩個ID。
劍鴴,
汐月——
他不自覺地用手撫摸著紙上的文字,像是可以透過筆跡,觸碰到過去的時光一樣。
“這是你父母遺留在星港的個人物件中的一部分,我們用現在的技術將它投影到了這個世界,如果你想要的話,等你回到星門港之後,我們可以將這些遺物物歸原主,”蘇長風說道:“不過這些留在星港的個人物件,至少說明了一件事情,你父母可能原本仍舊打算返回星門的。”
父母原本模糊的印象,隨著對方的描述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方鴴心中仿佛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忽然抬起頭來,問道:“你說他們原本打算返回星門,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麵上上的意思。”
方鴴握著那張紙,眼前忽然有了些霧氣,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因為舅舅舅媽已經彌補了他失去了的一切,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仿佛那兩個抽象的名字,正隨著手中的畫像變得具體起來,時間已經永遠留在了那場事故之中,而這些東西也不曾再等到它們曾經的主人。
一直十七年之後,它們才等到他,他父母的孩子。
淚水順著臉頰滾落而下,落在了畫像之上,濡濕了一片,方鴴慌忙用手擦了擦。
蘇長風看著他笨拙的動作,開口道:“關於你父母,我還打算和你說另一件事,但你要有一個心理準備。”
方鴴用力吸了一下鼻涕,抬起頭來看著他。
蘇長風沉默了下來,內心中回想起這段日子以來調查之中所看到的那些資料,其實早在半個月之前一切就已水落石出,但他始終沒有想好要不要告訴對方這些,以及究竟和誰提起?但他最終還是決定開口,因為眼前的一切都與那個信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即便他不說,隨著調查的深入對方也早晚會明白。
“但作為第一親屬,他理應有知情的權力。”
短暫的寂靜之後,蘇長風斟酌著開口道:“你舅舅與舅媽,可能與你並沒有親緣關係,你舅舅原名唐默,出生於湖南長沙,是家中獨生子女,並無兄弟姐妹,較遠的堂親也無何姓。而根據我們的調查,你舅舅也有過選召資格,甚至與你父親去過同一個訓練營,檔案顯示他有過至少七年選召者資曆,早年曾是你父親的搭檔——”
他還沒說完,啪一聲,方鴴後退一步,碰倒了書桌上的茶杯,杯子滾落在地板上,碎成幾瓣,茶水灑了一地。但方鴴渾然未覺,隻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神色看著麵前的蘇長風。
蘇長風聽到另一個細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並未太過在意。回過頭來,蘇長風繼續看著方鴴。
“你、你說什麼……?”
“我說,你舅舅一家,與你並無親緣關係。並且他曾經也作過一段時間選召者,比你父親早約七年返回地球,並在那之後改了現在的名字,娶妻生子。”
“但你舅舅與你父親是至交好友,正因此,才會在你父母出事之後收養你。這裡是一份文件的複印件,上麵有法院開具的證明,還有公證人簽字,這是一份撫養證明,經過你父母那邊的親屬同意並簽字的。”
蘇長風打開抽屜,從中拿出一疊文件來,“這是最直接的證明,證明你‘舅舅’一家與你真實的關係。事實上由於你舅舅與父母都是選召者,我們費了一番功夫才從法院係統中拿到這些資料,它們都是有一定密級的。”
方鴴呆若木雞地立在那裡。
“艾德,”蘇長風叫了他在這個世界的名字,“你也不用怪他們,你應當明白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但方鴴一言不發。
仿佛過往十多年的認知一朝之間轟然崩塌,他並不質疑舅舅一家對自己有什麼壞心,有些東西可以作假,但舅舅與舅媽給予自己的愛是真真切切的。可隻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想到了自己前往這個世界的經曆,自己的父母也是選召者,舅舅也有同樣的經曆,可他們為什麼如此反對自己來到這個世界?
他不是傻子,他幾乎是一下想到了這個關節之上。出現在大公主手上的那本筆記,出現在舅舅書房之中的那本筆記,還有自己小時候見過的那些關於艾塔黎亞的那些小物什。
它們出現在那裡的原因原來很簡單,因為舅舅原本也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可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方鴴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道。
“還記得我上次和你提到的那件事,那個帶你進入星門的蛇頭死在了星門港的禁閉室之中,而還有另一件事我當時沒有告訴你,不過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聯係上對方的麼?”
方鴴渾渾噩噩地回憶著當時發生的事情,怎麼聯係上那個蛇頭的?當然是自己去主動去找的。但忽然之間一道靈光在他心中閃現,好像是在冥冥之中依稀補全了當時的細節,讓他一下子回想起了一些什麼。
方鴴猶豫了一下答道:“我是……經人認識知道他的,社區上說對方很可靠,是星門港的工作人員。他……”
社區上說……
對方很可靠?
要是換個其他人,蘇長風估計都聽得樂了,這家夥看來是完全沒上過當受過騙,他那個寶貝女兒十歲就不吃這一套了。不過看在對方情緒不佳的份上,他還禮貌地維持著原有的表情。
“你是經誰認識他的?”
“社區上幾個熟識的朋友……”
“有多熟?”
“我們經常在一起聊天,大家都有共同的話題……關、關於偷渡,他們建了一個組群,裡麵幾乎都是沒有拿到選召資格的人……”方鴴聲音越說越小,就像是在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實一樣。
蘇長風彈了一下手指,一頁光屏浮現在兩人麵前。“是不是這個組群?”方鴴看了一眼,不由微微吃了一驚,那光屏之上正是他曾經加入過的那個社區上的組群,組群的名字就叫‘艾塔黎亞’,由於同樣的名字有很多,因此後麵還有一個編號,所以全稱是‘艾塔黎亞#005679’。
但真正讓他有些吃驚的是,他記得兩年前這個組群非常活躍,裡麵的大多數人他都認識,隻是而今那些熟悉的名字,早就一個個灰了下去。此刻組群之中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上線。
他不由有些心驚地看了蘇長風一眼,心想該不會是軍方將這些人一網打儘了吧。豈料蘇長風看出了他的想法,搖了搖頭道:“你可能不知道,在你前往艾塔黎亞之後不久,這個組群裡麵的人就一個個消失了。”
方鴴大吃一驚:“怎麼可能?”
“事實如此,”蘇長風指了其中幾個名字,“不僅僅是網絡意義上的消失,那之後我們去查過這上麵一些人的下落,不要那麼看著我,就是你們想象之中的那個‘查水表’。這幾個人,不僅僅在網絡上消失了,現實生活中也不知去向,至今仍下落不明。”
他又指向另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在組群的最上方,在組建者之下,ID是Rekehtopa,而方鴴對這個ID記憶猶新,雖然看起來像是一串無意義的字符,但他記得清楚——正是這個人向自己推薦了那個蛇頭。
“就是他。”方鴴忍不住低聲說道。
“就是他向你推薦了那個蛇頭,對麼?”蘇長風像是讀心一樣,猜到了他想說什麼。
方鴴見了鬼一樣看著對方。
“不要奇怪,這半年來我們乾了很多事情,隻是你不知道而已,”蘇長風靜靜地答道,“你可能不知道,這個人不僅僅向你推薦了那個蛇頭,他還在你聯係對方之前,先幫你付了一大筆‘定金’——”
方鴴像是聽著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也不要去猜測那‘定金’有多少,我隻能告訴你是你那點錢的許多許多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多到足以買下一條人命。”
蘇長風的聲音幽幽的,讓方鴴隻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背脊之上升起。
“……為什麼?”他仍舊問道。
“沒人知道,這個ID的背後對應的是一個虛假的身份,能在當今的身份認證下作到這一點的人絕對不是什麼善茬,”蘇長風答道:“但你是當事人,同時又與我們展開合作,所以我們有義務向你提一個醒——”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強調:“一個可能的猜測是,或許有人希望你到這個世界來……”
正是正午時分,和熙的陽光正穿過明亮的玻璃窗,落在房間的地板上,壁爐內木柴也燒得明亮,但方鴴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隻覺得一陣陣暈眩。
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學生黨而已,憑什麼會有人平白無故想讓自己到艾塔黎亞來?進入星門又不是什麼壞事,不知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隻求一個選召資格,這可不比二三十年前。
一件事隻要利益使然,有人在背後陰謀算計這不足為奇。但有人做好事不留名,不但不圖名,甚至莫名其妙為一個與自己非親非故的人牟利,花大價錢將他送到星門之後。
這為的是什麼?
一個不把錢當錢的人,無聊的消遣?
方鴴很難說服自己相信這個理由。
他心中首先想到的是R,其實是那個神秘的Shana,進而又發展到身邊的每一個人,他心中呈現出一種複雜的分歧,一方麵又想要確認這一點好讓自己安心。但另一麵,他又不希望是自己認識的人與之扯上關係。
那背後可是一條人命。
他張了一下口,好不容易才發出些許聲音:“Rekehtopa是……”
“放心,”蘇長風答道:“這個ID與你舅舅沒有關係。”
方鴴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是他最擔心的一件事。
但他馬上又反應過來,既然與自己舅舅一家沒有關係,可為什麼又要提到自己的舅舅呢?
蘇長風見他果然反應了過來,暗想自己之前的決定沒有錯,這才開口道:
“在你進入星門之後,有人試圖取回你父母留在星門港的遺物,巧合的是因為你在那之前經由我們登記成為了選召者,因此港務管理處在進行遺物處理之時無意間發現它們還有更高一級的繼承權,因此直接通知了我們。”
他點了點方鴴手中的那頁紙,“我們調查了去取遺物的人,發現對方並沒有留下真實身份,隻是在進一步進行查驗之後,發現這個人曾經在星門港利用空港的通訊終端對地麵上有過幾次短暫的聯係,聯絡的對象……”
蘇長風停了下來。
那個答案其實已經不言自明。
“是……我舅舅?”方鴴輕聲問。
蘇長風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