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醒轉之後,發現他們已經逃脫了對方的追擊。四周靜悄悄一片,是幽深的林間,他按著陣陣刺痛的鼻梁仰著頭看著漆黑的岩頂,地底世界中看不到星辰,但又許多星星點點發光的植物。
按大貓人的說法,他昏過去並不久,充其量也就十分鐘左右。對方在丟了幾個法術之後沒有深追,或許是認為為了一隻小矮怪犯不上這樣興師動眾,也或者是因為怕有人調虎離山。大貓人、愛麗絲和姬塔帶著昏迷的他離開那個地方之後,找到了一個隱秘的藏身之處,這片灌木環繞的林地在那道山脊的正下方,距離樹之心所在山穀的入口其實並不太遠。
他仰著頭,因為怕一低頭鼻血就會流出來,更重要的鼻頭發酸止不住流淚,好像哭鼻子一樣,讓他感覺十分丟人。大貓人遞過來一瓶治療藥劑,問道:“好點了吧?”
方鴴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點了點頭。
他看向不遠處正低著頭委屈地看著自己毛茸茸的小腳板的小家夥,瑞德也看了過去,問道:“嘿,小不點,你怎麼在這裡?”
小家夥眨巴了一下黑漆漆的眼睛,叨叨絮絮地說:“穆恩亞裡特大人睡著了,沒有人管咕氌,咕氌又冷又怕。然後來了很多個人,很多個人要殺咕氌,咕氌就跑,咕氌就到了這裡。你們還要打咕氌,咕氌害怕極了咕氌。”
“我們可沒要揍你,你不必擔心。”獅人答道。
“真的,咕氌?”
“當然是真的,我是聖騎士,你什麼時候見過聖騎士說謊?”瑞德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也不知道這小家夥有沒有聽懂,但它看起來明顯是放鬆了不少。
一旁愛麗絲正嫌惡地看著自己的衣服,抓起領子與袖子嗅了嗅,彌漫著一股下水道臭水溝裡的味道,她翻了一個白眼,幾欲作嘔。尤其是這件鬣蜥皮甲是她才換了不久的裝備,眼瞅著是不能用了,她一時也不知道是該惡心好還是該難過好。
“我討厭小矮怪。”
愛麗絲對一旁的姬塔說道。
姬塔深表同情地看著這位夜鶯小姐。
“咕氌,”大貓人這時繼續說道:“那些人去找你的穆恩亞裡特大人了,他們可能覬覦穆恩亞裡特大人的寶藏,而他們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凶惡,最沒有同情心的強盜,作為穆恩亞裡特大人最忠實的仆人,你竟然在這個時候偷偷一個人逃開了。”
小矮怪不安地搓著手,悄悄看著他們,嘀咕道:“咕氌可沒有逃,隻是穆恩亞裡特大人睡著了,咕氌不是那些人的對手咕氌。咕氌先走開了,咕氌去搬救兵,是了,咕氌去找大樹們來幫忙咕氌。”
“但大樹們都去了前線,你在這裡可找不到它們,”瑞德說到這裡停了停,心想真是湊了巧了,暮色公會的人在樹之大廳製造騷亂失敗了,但沒想到正好撞上了水晶發起進攻,灰樹人們沒去樹之大廳,但去了荊棘前線。
想到這裡,他語氣一轉:“不過我們幾個可以幫你的忙,咕氌,我們去幫恩亞裡特大人對付那些窮凶極惡的強盜,但前提是我們要進得去那裡麵,我猜你一定知道有其他的路進入那山穀之中,對麼?”
他知道這些小矮怪擅長在地底之下打洞,甚至比常年居住在地下的矮人們還要擅長此道,它們在埃爾德隆的崇山之中就有許許多多密道,被稱之為‘矮怪小徑’,有一些是連矮人們也不知曉的秘密。
咕氌眼珠子一轉,有點得意地說:“咕氌當然知道好幾條路通往那個山穀之中咕氌,但咕氌不能告訴你們,那是咕氌的秘密。其中還有一條是咕氌一個人的路,是穆恩亞裡特大人給咕氌的禮物咕氌。”
愛麗絲正心煩意亂,聽到這話不禁冷笑一聲,錚一聲拔出匕首來看著這小家夥。
咕氌嚇得尖叫一聲向後退去,然後被一支橫生的根須絆倒在地,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
大貓人伸出爪子來按住她手中的匕首,搖了搖頭,開口道:“那是你的秘密,咕氌,我們絕不會問你那裡在什麼地方,你也不用告訴我們。但你可以帶我們過去,讓我們去幫穆恩亞裡特大人的忙,穆恩亞裡特大人是信任我們的,你忘了麼?”
小矮怪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猶豫了一下。
“你不用擔心,你隻用帶我們進去就可以了,你不用見到那些窮凶極惡的家夥。你還可以……嗯,繼續去搬救兵,去找樹人們。你看,而我們會幫你拖延時間,穆恩亞裡特大人會認可你的努力的。”
這最後一句話打動了咕氌,它猶豫著點了點頭。
“那我們成交了,”大貓人拿出一枚銅幣交給對方:“你必不能違背向岩石許下的承諾。”
小矮怪緊緊抓住那硬幣,用力點了點頭:“岩石岩石,咕氌咕氌。”
獅人回過頭來用銀灰色的目光看著一旁仰著頭的方鴴,方鴴暗暗向這隻大貓豎了一下大拇指,他其實也想到了這隻小矮怪可能比他們更熟悉這裡,隻是比起來,他可沒有對方會和這呆頭呆腦的小矮怪打交道。
愛麗絲心有不甘地收回匕首,恨不得用目光給這隻小矮怪刺兩個窟窿,沒好氣道:“瑞德先生,我怎麼感覺你們聖騎士才是最會說謊的,把這小東西給騙得團團轉。”
“我有說謊麼,”瑞德淡淡一笑:“那可沒有,我們本來也不關心它的秘密,等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又有誰還會記得這裡的密道。所謂的秘密,要在有價值的人手中才是秘密,那對於它來說是無價之寶,但對於我們來說隻是一條路而已。”
愛麗絲撇了撇嘴巴。
“但我感覺瑞德先生真的很會和它們打交道,要是我就做不到……”姬塔忍不住說道。
“我也很會和帕克打交道。”
大貓人輕描淡寫。
方鴴聽了這話差點沒把鼻血噴出來,心想帕克可真是謝謝你了。
那個地方其實距離這裡並不遠。
他們隻走了幾分鐘便抵達了目的地,這還是穿過了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咕氌所說的密道位於一片岩壁上,那裡有一道崩坍的裂縫,粗壯的根支從裂縫之下生長出來,像是從岩壁之間撐開了這道裂口。
在黑暗中向裂口內看去,裡麵黑洞洞一片,像是個兔子洞,但要大得多。裂縫大約半人高,可容一人彎腰通過,隻是不知道裡麵有多深多長,幽閉的空間給人一種來自於心理上的壓迫感。
一般人要想鑽這樣的洞,還真得要些勇氣——但咕氌看到這個洞口像是沒事人一樣,還興奮地搓了搓手,一彎腰便鑽了進去。過了一會,它又像土撥鼠一樣冒出個腦袋來,向他們招了招手:“我們到了,這裡就是咕氌的密道,你們跟緊一點咕氌,咕氌帶你們過去。”
愛麗絲和姬塔看到這個洞口就皺緊了眉頭。愛麗絲還好,作為聽雨者旅團的一員,經曆過更加嚴苛的考驗,稍一猶豫便低頭跟了進去——她是夜鶯斥候,理所當然要打頭。
但姬塔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入口,幾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咬緊牙關下了決心,用手挽起長袍來,俯身準備走進去。不過方鴴從後麵走了上來,拍了拍她肩頭道:“姬塔,你跟在我後麵,要是遇上了什麼麻煩,我讓你跑,你就跑。”
姬塔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看著他,然後用力點了點頭。
大貓人是最後一個進入那裂口的,他看了看那縱橫交錯的根須,開口道:“這地方是被用自然的力量生生開辟出來的一條道路,我算是知道那小家夥為什麼說這裡是穆恩亞裡特送它的禮物了,不過也幸好不是它挖掘出來的一條路,否則我都不一定進得來。”
方鴴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隔著一個姬塔,前麵是愛麗絲,進入這個地洞之後裡麵的空間越來越低矮,最後幾乎隻能趴著前進。雖然說是可以容身,但對於大貓人來說一樣十分逼仄,甚至可以說是擠進來的。
他從懷中拿出發條妖精,但想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夜視模塊是在微光環境下作業,但不是無光環境,它在這裡完全黑暗的環境中並不好使,也無法穿透魔法黑暗。
戰鬥工匠畢竟不是萬能的。
……
聖白之石公會的人正在竊竊私語地討論著。
時間倒映看著不遠處那些燒焦的樹人,燒成了焦炭狀的高大枝乾光禿禿地立在地麵上,大約有七八具之多,黑暗之中霧氣彌漫,空氣之中似乎帶著一股木炭燒焦的氣味。
他皺了一下眉頭,他並不想參加這樣的戰鬥,灰樹人對選召者們明明是友善的,他們沒有理由對它們動手。但這是公會的命令,何況也輪不到他出手,他幾乎是旁觀了這場戰鬥,與之前戰鬥一樣,他也無力阻止,其實每一次都是暮色公會的人先出的手。
竊竊私語的議論聲正越來越大,聖白之石公會之中質疑這場行動的人正越來越多,時間倒映並不是唯一一個感到難以接受的人,其他人同樣也越來越難以忍受:
“我們為什麼要幫暮色的人乾這樣的事情?”
“這種事情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是啊,我原本還打算刷刷灰樹人的聲望的,這下可好了。”
“彆說什麼聲望了,你真以為灰樹人是好惹的?我們在這裡殺了它們的人,還不知道怎麼收場呢,再說外麵那些水晶怪物難道又友善到哪裡去了?”
“暮色公會的人呢,讓他們出來說說看啊,這究竟是什麼鬼扯的任務。他們再這麼不吭不響的下去,老子可不奉陪了。”
“就是。”
聖白之石公會的團長看著自己議論紛紛的團員們,一時間也沒有出言阻止,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聖白之石也算不上是什麼大公會,何況就算是十大,也還分核心會員與非核心會員。
就是核心會員之中,也不是人人都與公會簽著合約,拿著公會的補貼與薪水,大多數人還是要為自己考慮的。通常來說,公會會拿出足夠的好處來安撫眾人,可歸根結底,誰又還沒點桀驁不馴的脾氣?
他深知這一點,眼下堵不如疏。何況他自己也不見得滿意,隻是習慣了服從工會高層的決定而已,這是公會的利益,有些時候總得做一些取舍。團長看了看身邊幾個心腹手下——現在還一言不發的,自然都是公會最核心的成員。
通俗的說,就是拿工資的專業選召者。
“老大,我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但連那個臨時頂上來的遊俠隊長都忍不住搖了搖頭,“你還記得那個當時在峽穀之中救了我們的樹人嗎,我們是為了公會的利益,但人不能沒有良心啊。”
所有人都不由有點沉默,他們當然還記得那個犧牲了自己,救下了他們所有人的樹人——它叫長枝,他們還記得那樹人的名字。事實上要不是因為如此,他們又怎麼會如此愧疚。
“都到了這裡了,”團長搖了搖頭:“再等等暮色公會的人吧,他們的任務應該也差不多了,等他們完成任務,我們直接就走。”
幾人互相看了看,也隻能如此地點點頭。
“對了,彩虹呢?”
“聽說她和暮色的人打了一架,走了。”
“她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同流合汙吧。”
“哎,彩虹小姐姐不愛我們了。”不知是誰調侃了一句。
但正是這個時候,黑暗之中傳來沙沙的聲音,沉重的步子,從遠處的林地之中傳來。聽到這個聲音,聖白之石公會的一眾人不由凝重了起來,他們早已已經熟悉了,這是樹人的聲音。
“又有樹人來了。”
眾人臉色有點難看。他們倒不是害怕與敵人戰鬥,隻是這樣的戰鬥實在令人憋屈,無論是自己人死,還是殺死敵人,都感受不到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隻感覺到無窮無儘的愧疚。
與其說是在與敵人作戰,不如說是在與自己作戰,這樣的感受實在是太難過了。
但團長看著那個方向,忽然之間變了臉色——黑暗之中,一頭高大年邁的樹人,帶著兩頭較為年輕的樹人出現在了他們麵前,那年邁的樹人身上披著灰黑色的樹皮,長長的鬃須,幾乎都垂到了地上。
它正一臉怒容地看著這些人類,怒氣填膺地說道:“我早知道你們不可信任,陰險卑鄙的人類,我應該堅持自己的意見,根本不該讓穆恩亞裡特大人救你們回來。看看你們乾了什麼,你們就是這麼恩將仇報的,人類?”
嗡嗡的聲音回蕩在地下的山穀之中,讓聖白之石公會的人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當然更關鍵的,還是麵前這老樹人的身份,當初正是它與它的同伴,將他們從水晶的圍攻之下救出來,並護送到這個地方——
樹人揮舞著樹枝,呼號道:“長枝犧牲了自己救下你們這些忘恩負義之輩,你們卻殺了它的同伴,親人,你們就是這麼稱呼自己的——聖選者?你們比惡魔還要無恥!”
聖白之石公會的眾人不禁啞口無言。
但不遠處出現了另一批人。
暮色公會的人出現在了那裡的高地上,那個領頭的元素使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幕,舉起手中的法杖,瞄準了樹人。
但聖白之石的團長趕忙製止了對方,他開口道:“等等,彆攻擊它們,我們認識這些樹人,它們救過我們一命。讓我們來說服它們,這邊交給我們好了。”
暮色公會的人猶豫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法杖。
後者鬆了一口氣,才轉過身去:
“短須先生……”
但樹人並不接受他的好意。
“你們不配叫這個名字,”短須憤怒地開口道:“你們必須立刻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片聖地。”
但它忽然停了下來,木然的眼珠子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聖白之石公會一眾人的身後,在那裡,暮色公會的人分開來,那個男人出現在了那個地方。
對方手中正拿著一枚通剔透明的水晶——那水晶表麵看來也不過平平無奇,它大約一肘長短,一手可握,但仔細看去,那水晶不同的切割表麵似乎又一種魔力,讓人連心神也可以被吸入其中。
你越是向它凝視,便越是著魔,它似乎有一種引人入勝的魅力,可以讓人就這麼無窮無儘地看下去,一直到時間的儘頭。甚至就連那拿著水晶的男人,看了幾眼之後也好不容易才收回心神,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入一個匣子之中。
但正是這個時候,老樹人忽然爆發出一聲怒吼:
“卑鄙的人類,你拿著什麼!”
“將崇山之心放下,它不屬於你們!”
伴隨著這一聲怒吼,它的枝乾忽然暴漲起來,化作一張巨網,越過上百尺的距離,向山坡之上的暮色公會的人刺了過去。
在一片驚叫聲之中,聖白之石公會的團長,看著暮色公會的人再一次舉起了手中的法杖。“等等!”他忍不住大喊一聲,可一切都晚了。
夜空之下,一道金色的火焰從那法杖之上升騰而起,同樣越過戰場的上空,與半空之中那些樹藤狀的尖刺,撞在了一起。一片耀眼的火花,在黑暗之中爆炸開來。
……
當方鴴從地洞之中爬出來,正抖落身上的灰塵之時,抬起頭所看到的,正是這樣一道絢麗的煙火。
火光從黑暗的地底漸漸彌散開來,照亮了山穀之中的森林。他回身一把將姬塔從下麵接了出來,然後轉過身遠遠地看著這一幕:
“他們在與樹人交手。”
愛麗絲同樣看著那個方向,開口道。
方鴴點了點頭,不過這至少算是一個好消息,說明對方還留在山穀中,沒有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