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慶典注定要為伊斯塔尼亞人所銘記。不僅僅是因為慶典上發生了如‘星墜’那樣的駭人聽聞的事情,更因為他們即將迎來一位新王。
一切正如十九年前一樣。
方鴴可以想象這一夜所發生的事情會以怎樣的方式傳播開來。很快從貝因到坦斯尼爾,從依督斯到諾格尼絲,這片沙海上的每個人,無論是選召者,抑或原住民,都會談論起關於‘星墜’,關於新王,關於這場慶典上所發生的一切。
當然,不是現在。
踏著蒙蒙亮的晨光,他走出王宮,東方一線隱紅,揭開了深藍的天幕,眾星隱沒,已是破曉時分。殘餘昏昏沉沉的黑暗,仍儘力挽留著這一夜狂歡的最後步伐,但宮外叮叮當當的駝鈴,早已帶來這座古老城市嶄新的一頁。
方鴴深吸了一口氣,空氣有些灼熱,那仿佛是沙漠的氣息。
宮門外是一處小小的花園,有一個白色的亭子,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兒正在那裡等著他。
阿菲法背著手立在亭子裡,遙遙看著他,神色有些複雜。
她顯然藏在人群之中,親眼所見了昨夜慶典之上所發生的一切。
“姐姐讓我來告訴你,彆忘了和她的約定。”
方鴴看著對方,心中並不太意外。
慶典之上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大公主肯定放心不下會讓人來問問他的。
“我會記得的。”方鴴隻點了點頭。雖然慶典之上,沙之王的表現讓他有些意外,但約定及是約定,他還是會認真履行的。
但聽了他的回答,阿菲法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似乎仍有話說。
方鴴看著對方,這位小公主才幽幽地開了口:“……我不太明白,父王為什麼會讓你出現在那個場合之下,雖然你和阿勒夫哥哥是朋友,並幫他修好了那個魔導爐……我其實也知道姐姐在調查母後生前的事情,雖然她沒告訴我太多……”
她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
“姐姐被父王禁足了,宮裡的人看我的眼神也起了變化,一切表麵上風平浪靜,但我想背後一定發生了什麼。”她輕輕咬了一下下唇。“且我猜如果我問你的話,你也不會告訴我什麼,對嗎?”
方鴴默默聽著,這時回頭看了一眼白色的卡珊宮。
漂亮的圓頂掩藏在一片棕櫚樹冠背後,邊緣映著一層金色的曦光。
那裡正是沙之王的行宮所在,那位沙海之上的王,但正如這片建築一樣,王權終歸隻是凡世之物,終有一天也會朽化成沙礫。人們想象之中這王廷之內的種種,或多或少帶上了一些一廂情願的想法,但終歸也隻是人而已,這裡麵的主人也一樣會麵臨普通人同樣的煩惱。
他思考了一下,才開口道:
“你姐姐想要找出當年那場襲擊的幕後黑手。”
“她沒有告訴你,或許隻是想要保護你而已……”
“你在依督斯的經曆,正是這一切的由頭,因為十年之前的一切或許正與盲從者有關。”
“而七海旅團,因為之前所發生的一些事情,一直與這些人勢不兩立,所以這正是我們之所以答應她的原因。”
“僅此而已。”
“關於王室的事情……”
方鴴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有發言權,但凡事總會有解決的辦法,阿菲法殿下,你其實也不必過於擔心。”
小公主並沒打斷方鴴的話。
隻末了才輕聲說了一句:
“謝謝。”
於是方鴴向這位小公主輕輕點了一下頭,便向前走去,與之錯身而過。
阿菲法回過身去,看著對方漸漸遠去的背影。
在那一刻她不由想到了洛羽。
阿菲法輕輕歎了一口氣。
卡珊宮金色的影子,過去曾是她內心的驕傲,而現在,卻是一座牢籠。她忽然有些羨慕起帕沙,那個她過去絕不會放在眼中的少年,奴隸的兒子,但他終究可以脫下鐐銬,去追求自己真正的自由。
而自己呢,真的可以放下這虛幻的繁華,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麼?
王宮之中,同樣有一道目光正注視著方鴴遠去的背影。
直到看到後者與小公主分彆之後,這道目光的主人才轉過身,走上一輛馬車之內,並淡淡地開口道:“到白色少女大街去。”
馬車的車輪滾動起來,轔轔經過一片矮薔薇叢,穿過小徑,從一側出了卡珊宮的大門。
……
離開阿菲法之後,方鴴其實早知道會有人找上自己。
因此當他在廣場之上,看到這輛幽靈一樣的馬車停在自己麵前,看著馬車打開的車門,與其中的主人時,心中絲毫沒有一丁點意外之情。
車上坐著的,正是努爾曼伯爵。
這位貝因總督隻靜靜地看著他,然後開口道:
“我們又見麵了,年輕人。”
他伸出手:
“上來談談吧。”
方鴴隻停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上了車。
一個仆人從外麵關上車門,隻片刻之後,方鴴感到馬車又一次動了起來,車廂內微微搖晃著。
車廂內說不上逼仄,但也並不寬敞,比他在戈藍德坐過的馬車還要小一些。不過車廂內的裝飾十分奢華,絲絨的靠墊,天花板上也縫了一層厚厚墊子,並繡上了漂亮的花紋。兩人之間的矮幾,黑色名貴的木料,上麵鑲了金絲,純金的。
一套茶具,從白瓷之間升起嫋嫋的煙霧,紅色的液體,漾起一層層漣漪。
方鴴坐在這位伯爵的對麵,這是他第三次見到這位貝因總督,對方身上散發著一種淡淡的威嚴,隻是從貝因要塞那一檔子事之後,這種威嚴也隨時間衝淡了不少。
馬車的簾子拉了下來,車廂內光線有些黯然——在伊斯塔尼亞常見各類珍奇異獸,但本地並不產馬——血統優異的戰馬幾乎都是來自於北方的考林—伊休裡安,因此馬車也不多見,多是貴族之物。
努爾曼第一時間沒有開口,隻默默看著他。
方鴴也不開口,隻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的事情。
而過了一會兒,這位伯爵大人才淡淡地答道:“看來你深得公主殿下的信任。”
“我是選召者,”方鴴搖了搖頭。“不可能留在一個地方太長時間,信任說不上,隻是契約關係而已。”
“……你或多或少應當知道我們的計劃了吧?”
見方鴴正看著自己,努爾曼才答道:“你離開貝因不久,我就猜到是瑪爾蘭聖殿幫了你,畢竟那天夜裡的神跡,半個城清晰可見,這並不難猜。”
“後來從賽舍爾那裡得知你的身份,於是也理解了他們的選擇,眾星之選的傳說,我也聽過一些……”
“我猜法裡斯已經和你說過了一些東西。”
他說完,抬起頭來。
目光穿過嫋嫋的煙氣,看著方鴴。
“伯爵大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昨天夜裡發生的一切仿佛幻境。
在慶典之上,無論是沙之王,還是這位伯爵大人,抑或旁人也好,皆仿佛當作貝因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方鴴心中清楚,這件事不可能真正當作沒有發生過,畢竟其他都還好說,但阿菲法還在自己這邊呢。
雖然他也不清楚,洛羽一行人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但努爾曼話鋒一轉:“艾德先生,你對我們正在乾的事情,有何看法?”
方鴴意外地看著對方,這樣的問題叫他如何回答?
但這位伯爵大人卻毫不避諱:“陛下打算複活王妃。”
方鴴楞了一下,但直話直說道:“從煉金術的角度來看,這是天方夜譚。”
“但努美林精靈的煉金術——”
“努美林精靈的煉金術也做不到,創生之術隻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艾德先生果然懂得創生術。”
努爾曼伯爵淡淡地答道:“不愧是努美林煉金術的傳承人。”
努美林煉金術的傳承人?
方鴴聞言微微一怔,自己什麼時候又得了這麼一個稱謂了。還是說自己在艾爾芬多議會傳授人古代煉金術,這件事也被人傳開了?但他傳授的隻是得到安瑟爾許可,很少的一部分而已,自己對於古代煉金術的理解,與銀之塔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他忽然之間意識到對方的意圖:“你們不會打算讓我參與其中吧?”
但讓人意外的是,努爾曼伯爵輕輕搖頭。
“你是對的,人死不能複生,這世界上本不可能有永恒的存在,眾神們也無法永恒,何況凡人。”
方鴴完全愣住了,看著對方:“那沙之王……”
但努爾曼忽然切了一個話題:
“艾德先生,公主殿下讓你調查的事情,想必你也應當了解過王妃的生平吧?”
方鴴點了點頭。
馬車像是經過了一道凸起的地麵,微微顛簸了一下。
努爾曼停了一下,這才繼續說道:
“昔日陛下與王妃感情篤深,兩人相識與相知的經曆是這片沙海之上廣為流傳的傳奇之一……”
“公主殿下的生母,年輕時崇拜自己的兄長,她兄長是他們家族著名的大探險家,也是伊斯塔尼亞人的驕傲之一。她因此也酷愛冒險,少女時代甚至有帶著隨行騎士易裝為冒險者外出的經曆,還加入過一個不知名的小冒險團。”
“這些事情在當時的人看來離經叛道,但陛下卻並不在乎。昨天的慶典,奎斯塔克每一年都會上演一次,大約十七年前,陛下與王妃便在這樣一次慶典之中相識,兩人甚至約定,有一天伊斯塔尼亞也要向第二世界派出探險團,如考林—伊休裡安一樣去探索天之橋的存在——”
“而這個船團的領隊,將會是王妃的兄長,伊斯塔尼亞昔日最著名的探險家,加亞西-阿爾朱汗-拉齊茲。”
方鴴聽到這個名字,目光不由微微一閃。
他這才記起來,自己在聽到公主殿下祖母的姓氏之時,為什麼會感到有些耳熟。原來竟是因為這個人的原因——隻是比起加亞西-阿爾朱汗-拉齊茲這個名字,一般人更喜歡用加西亞爵士這個名字來稱呼這位大探險家。
他的確是伊斯塔尼亞人的驕傲,雖然比不上希爾薇德的父親——馬魏爵士那麼舉世聞名,但作為考林—伊休裡安三大淵海入口的發現者,在考林—伊休裡安乃至於艾塔黎亞地理學史上,也絕不會籍籍無名。
他沒想到,大公主殿下的生母,竟然是加西亞的妹妹。
難怪她會對冒險如此的癡迷。
有這樣一位傑出的兄長,或多或少會受到影響吧。
就像希爾薇德一樣,有那麼傑出的父親,自己也潛移默化地成為了一位傑出的船長——倘若不是他的話,方鴴相信貴族千金會是一個更好的船長,甚至現在也是一樣,他並不認為自己在這方麵比對方優秀得多。
這或許正是耳熟目染的原因。
不過聽到這位王妃加入過一個不知名的小冒險團,不知為何,方鴴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不會那麼巧吧?
他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能不能問一下,王妃加入的那個冒險團叫什麼名字?”
“不是什麼知名的冒險團,”努爾曼並不太在意這個問題,漫不經心地答道:“好像是叫什麼鬱金香之類的冒險團,是選召者建立的冒險團,但早在七年之前就因為創始者離開而解散了。隻知道創始人是一個女性,裡麵的成員也大多如此——”
方鴴這才鬆了一口氣。
還好不是黎明之星,不然這也太巧合了一些。
自從上一次與絲卡佩小姐通話過後,他甚至都有些疑神疑鬼了。
“那之後呢?”但方鴴卻不由聽得出了神——他自己也熱愛冒險,自然對於這位王妃的理想十分認同。
“加西亞先生在七年之前因為疾病離開了人世,而王妃還比他走得更早一些。”
伯爵口氣有些平淡,畢竟那都是一些已經過去了的事實,人總是要向前看的。“而陛下還是履行了與王妃的承諾,他在昨天的星之儀式上表達了傳位的意向——二十年,那是他與王妃約定的期限。那之後陛下應當會著手於組建一支船團,並派人帶領著它前往第二世界……”
方鴴怔了一下。
這怎麼和他聽到的東西不是一回事。
他忍不住下意識問道:“那麼盲從者呢?”
努爾曼伯爵抬起頭來看著他:“昨天你見過的塞尼曼,我或許還沒告訴過你他的真實身份,他正是伊斯塔尼亞盲從者的‘侍奉者’之一。”
侍奉者。
方鴴聽說過這個概念,那相當於歐林眾神教區的主教,傳聞伊斯塔尼亞的盲從者一共遵從著四個‘侍奉者’的指令,但他沒想到,其中一個竟然就在王宮之中。方鴴看向這位伯爵大人,努爾曼既然知曉這個秘密,那麼沙之王定然不會不知道。
他忽然之間明白過來,那個老家夥為什麼一直與自己針鋒相對,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對手,那老頭說不定以為自己才是乾掉坦斯尼爾那些盲從者的罪魁禍首。
但讓他不太理解的是,這位貝因總督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
他不由看向前者。
而努爾曼這時卻淡淡地說道:“艾德先生,我們繼續談談關於公主殿下的事情吧……公主殿下對於王妃的死懷有所懷疑,這無可厚非,畢竟十年前那一切發生時,她才不過九歲而已。母親慘死,難免會在她心靈之中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
“但有些事情,並不一定是看到的就是正確的,”他停了停,伸出手挑起簾子,目光淡淡地看向車窗外:“你和大公主殿下的契約關係,陛下並不打算深究……但伊斯塔尼亞的安寧與平和已經持續了許多年,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希望它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伯爵回過頭來:“我並不是要求什麼,隻是希望艾德先生在行事之前,循序本心行事。我相信多裡芬的拯救者,梵裡克的英雄,不會明白真正值得守護的東西是什麼。”
方鴴微感意外。
這又和當下的一切有什麼關係?
不過他大約也隱隱猜出了一些,畢竟大公主在伊斯塔尼亞頗有賢名,過去沙之王一直將她當作繼承人來培養,這位大公主手下也一定實力不俗——從她被軟禁在王宮之內,但也能對奎斯塔克風吹草動一清二楚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若是這位公主殿下因為這件事與沙之王產生仇隙的話,說不定伊斯塔尼亞真會陷入一發不可收拾的境地。
但那樣的可能性大嗎?
方鴴總覺得以那位大公主的理智,斷然不會如此行事。
何況沙之王為什麼偏偏不讓大公主調查這件事?按這位伯爵大人的說法,沙之王與公主殿下生母不是感情篤深麼,既然如此,那也應該同樣對十年之前那場襲擊耿耿於懷才是啊?
這之間的矛盾究竟出在什麼地方?
他真是想破了頭,也想不明白。而看這位伯爵大人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解釋這一點,其實努爾曼已經和他說得夠多了,想必這些都是得了那位沙之王的許可,否則對方也會和他一個‘無乾人等’說這些東西。
他想了一下,也感到有點頭痛。但總而言之,契約歸契約,感性歸感性,他還是決定最後幫這位大公主一個忙,等到前往貝因找到那個人之後,這裡的一切就與自己無關了。
法裡斯主教說得對,還是對付邪教徒來得簡單一些,卷入王室的紛爭什麼的,對於他們來說還是太複雜了。
想及此,他也便放鬆下來。
而此刻,馬車已經行駛到了白色少女廣場,這個地方距離瑪爾蘭的聖殿已經相當之近。
努爾曼伯爵這才和他提起正題。隻是讓方鴴有些意外的是,對方雖然表示出了對於那位阿菲法小姐的關心,但似乎並不太緊張對方在自己這邊的樣子,反而開口道:
“阿菲法小姐此刻不在王都也好……”
“那就拜托艾德先生先行照顧了。”
“阿菲法小姐與陛下有些親緣關係,希望艾德先生這段時日可以照顧好她。”
有些親緣關係,這一點方鴴倒是隱隱有些猜測,隻是他不由想到了另一位阿菲法公主,也不知道這兩人究竟是何關係。
隻是他原本以為這才是對方和自己會麵的理由,現在一看,又好像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