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死後,上一代貝因總督參與過那場襲擊的調查,努爾曼正是其子,他效忠於我父王我也並不奇怪。‘揭示之眼’倒是出乎我的預料之外,但我父王有些暗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過這兩者放在一起,不由讓我聯係起一些傳聞……總而言之,我大約能猜到盲從者在背後扮演的身份了。”
魯伯特公主用不疾不徐的語氣,講述著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她的態度很平靜,仿佛在闡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方鴴在一旁靜靜聽著,也聽出這位大公主並未儘闡內幕,興許是關係到王室辛秘,也興許是她自己也有暗中的手段……但也可以理解,雙方還未至可以完全信任的程度。換句話說,他自己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他可以調查到背後的盲從者,對方自然也可以。比起他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選召者,這位紮根於此的大公主手段隻會比他更多,就算再後知後覺,此刻回到王宮中也應當反應過來了。她可以通過阿基裡斯聯係外界,說明也沒被完全封閉在這禁宮之內。
“那麼公主殿下有什麼打算呢?”
方鴴委婉地問。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可以幫對方一個小忙,但需得是力所能及,這是看在七海旅人號的麵子上,畢竟要是大公主因此出什麼事的話,坦斯尼爾那邊也會很麻煩。不過這不意味著他會介入宮廷紛爭當中,他認為這位大公主是一個聰明人,應該能聽懂自己的話。
魯伯特公主果然一笑。“謝謝,正需要艾德先生幫我一個小忙。”
方鴴看著對方,並未急著開口,隻等待後文。
“說是一個小忙,但其實是兩件事情。第一是幫我找一個人,他人在貝因,所以可能要麻煩艾德先生回貝因一次。這件事我連阿基裡斯也沒告訴,隻告訴了艾德先生一個人而已,倒不是信不過他,而是因為他身邊有我父王的眼線,”
公主用明亮的目光看著方鴴。“當然,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我相信艾德先生的為人。”
方鴴看著大公主眼角噙著的笑意,不知怎麼的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艦務官小姐,這種籠絡人心的手段貴族千金在他身上試驗了太多次了,屢試不爽。但一想到那個笑得彎彎眯起眼來的少女,方鴴心中便沒來由地一陣溫柔。
而這位同樣美貌的大公主對他施以這樣的手段,他反而沒什麼感覺了。
他問道:“可公主殿下的委托?”
“正要和艾德先生說這件事,關於這件事我已經有了一些眉目,感謝艾德先生與你同伴們的幫助,委托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了,”魯伯特公主笑著說道:“或者說,任務結束了,船廠那邊的事情艾德先生大可以放心,我會按照約定吩咐他們幫忙完成最後的工作。”
她眨了一下眼睛:“雖然眼下我被軟禁在這裡,但還是可以想辦法對阿貝德下令的,那邊會給我一個麵子的。”
是啊,誰又會不給一位公主殿下麵子呢,何況還是沙之王巴巴爾坦的掌上明珠。不過這位大公主隱隱透出的意思,是即便在深宮之中她也一樣可以影響坦斯尼爾,她既然可以讓船廠幫忙,當然也可以不幫忙。
這個念頭在方鴴心中一閃而過,但他更在意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公主殿下已經有眉目了?”
魯伯特公主點了點頭。
“能請教一下嗎?”方鴴心中是真有些意外。他這一陣子雖然探查到一些內幕,但關於十年前那場襲擊還是一頭霧水,除了知道盲從者參與其中這一早已了然的消息之外,其他甚至關於流浪煉金術士也毫無頭緒。
當年究竟是誰下的命令,誰主使,還有那些人參與其中,全部是一頭霧水。對方說感謝他們幫了忙,可他還真不清楚自己究竟幫了什麼忙。
而問起這件事,魯伯特公主也隻是淡淡一笑道:“等到時候,艾德先生自然知曉,那時候艾德先生應當還沒離開伊斯塔尼亞吧。”
方鴴聽了更是好奇,對方此時不說,難道還打算將之公之於眾?任務結束之後,這位大公主殿下自然也再無理由告訴他什麼,何況這些本就是王室辛秘,而她說等到時候自然知曉,那豈不是正是將公之於眾之意?
不過方鴴並不八卦,也沒多問,這是冒險者的職業操守。既然對方說委托至此告一段落,而且也不會少了實現答應他們的東西,那他也沒什麼好關心的。之前聽了法裡斯主教的話後,他正有心從這個漩渦之中抽身離開,他介入其中是因為盲從者,但並不想要卷入王室的鬥爭之中。
既然這位公主殿下說到時候自有分曉,那就靜待結果好了。
甚至這個結果本身有不有都不重要。
另一方麵回貝因聽來雖然有些麻煩,但七海旅團這邊大家並無大礙,等他與其他人彙合、這邊事了之後,過去找個人也是順路的事情。因此他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道:“明白了,離開奎斯塔克之後我會先去貝因一趟,另一件事是?”
“相關的情報我會另外找可靠之人送到你手上,”魯伯特公主滿意地答道。“至於第二件事,這其實是我私人的請求。”
方鴴抬起頭看了對方一眼。
魯伯特公主輕聲道:“最近一段時間,能不能幫我看照一下阿菲法。”
“阿菲法?”方鴴楞了一下。堂堂一位公主殿下還需要他來看照,真當王宮內的守衛是吃乾飯的麼?何況他就是有心,也不可能進王宮來,平時連麵都見不到,何談看照一說?
但魯伯特公主並未多言,隻道:“總之,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艾德先生可以照顧一下阿菲法。最近我與父王鬨得很僵,我擔心有人會針對她。阿菲法她……總之,眼下我可以信任的外人不多,但艾德先生肯定算一個。”
外人?
方鴴看了這位公主殿下一眼,隱約感到她在懷疑什麼。
不過對方也沒強製要求,阿菲法公主與七海旅團關係不怎麼樣,但怎麼也算是半個熟人,若是有機會的話,他當然不會不管。何況就是一個陌生人受到迫害,隻要在他麵前發生,他也不至於坐視不理。
於是他才點了點頭。
魯伯特公主見他點頭,似乎才放下心來。
告彆大公主之後,走出庭院,方鴴才回頭向一直坐在自己肩頭上的塔塔小姐問道:“塔塔小姐,你認為如何?”
“她顯然隱瞞了一些信息。”塔塔語調平淡如水,一如既往地有話直說。
“這是理所當然的,”方鴴歎了一口氣答道:“我隻是不知道這位公主殿下究竟查到了什麼。不過也好,大家都沒事。而塔塔小姐您也聽到法裡斯主教說過的話了,我是實在不想卷入這個漩渦之中,無論大公主殿下與沙之王巴巴爾坦目的如何,這都是佩內洛普王室的內事……不過我打算把這件事上報給軍方,它畢竟背後與盲從者有關,盲從者也算是邪教徒呢。”
“騎士先生的處理毫無問題。”妖精小姐平靜地指出這一點。
得了龍魂小姐的支持,方鴴才算放下心來。
不過他有點意外地看了並排坐著的兩姐妹一眼。
妖精小姐察覺到他的目光,怔了一下,才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方鴴慌忙道:“隻是覺得以前塔塔小姐可能不會這麼說。”
“怎麼說?”
“你說‘她顯然隱瞞了一些信息’,”方鴴答道:“過去的話,塔塔小姐應當隻會說‘她隱瞞了一些信息’而已,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塔塔楞了一下。
“人都會有變化的呢,騎士先生。”她淡淡地答道。
方鴴一笑:“我隻是覺得這樣挺好的。”
妖精小姐意外地看了看他,然後才偏過頭去,沉默著用小手理了一下妮妮的火焰發辮。
三人回到大殿之外,阿菲法仍舊在那裡等著他們,見他出來,其實還有些奇怪。“這麼快?”這位小公主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搞得方鴴有點一頭霧水。不過好在對方也沒多問什麼,隻道:
“要離開了?”
方鴴點了點頭。
……
禁宮的庭院之中——
方鴴離開之後不久,魯伯特公主忽然回過頭去,幽幽地開口道:
“阿基裡斯,你都聽到了?”
隻片刻,一個中年男人從那裡的行廊走了出來,微微一笑,衝她點了點頭:“自然聽到了,公主殿下。”
“那麼,你認為是他麼?”
阿基裡斯一頭淺金色的卷發在月光下熠熠生輝,臉的輪廓隱藏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之中,頗有幾分魅力。他一笑道:“我認為艾德先生應當是還算可靠的。”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魯伯特公主亦點了點頭,輕聲道:“要不然我也不會將這件事交給他,我聽說他是艾爾芬多議會某位大師的學生,這麼年輕有為,能遇上這樣的一群人也算是母親與安卓瑪大人在庇護著我們……”
阿基裡斯笑著說:“的確如此。不過能得公主殿下青眼相加,對於他來說不也是幸運麼?”
大公主輕輕搖了搖頭:“阿基裡斯,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眼下,我實在無心於此。”
“沒關係。”中年人躬身。
“那關於阿菲法的事情……”
“有機會我會找時間告訴她的,”阿基裡斯答道:“但無論怎麼說,她也是你妹妹。”
“的確如此。”
“總而言之,”她歎了一口氣:“父王的想法……也未必全對,母後她是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的……”
她聲音低了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語:
“但他無論如何也是我父親,總之我會調查清楚的……”
阿基裡斯看著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
阿勒夫——或者說阿勒夫-薩利艾-佩內洛普握了一下拳,吐了一口氣像是要將心中的緊張一掃而空似的。
遠處的篝火倒映在他褐色的瞳孔深處,火苗搖曳著,執禮人正從火焰之中升起一團耀眼的火花來,遠處空地上隨即傳來一陣掌聲。古銅色的皮膚上看不出蒼白,但仍舊可以看出臉色不大好,他額頭上甚至都見了絲絲汗水,柔軟的發絲貼在額頭之上。
阿勒夫回過頭,像是在人群之中找人一樣,但他目光一一掃過每一個人,卻一無所獲,不由有些失望。
但片刻,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兄長,都快要到你了,怎麼你還在這個地方,真是急死人了。”
阿勒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阿菲法正站在不遠處,衝他揮了揮手。
年輕人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樣,長出了一口氣,左右看了看,不著痕跡地靠了過去。他看著自己的妹妹,小聲問道:“阿菲法,你怎麼在這個地方,父王不是不讓你來參加這個慶典嗎?”
“我不參加,你豈不是把什麼事情都搞砸了?”
阿菲法翻了一個白眼。
她才剛剛把那個膽大包天的家夥給送走——她還是頭一次看到膽子這麼大的人——無論是原住民的選召者,居然就這麼潛入王宮來了,簡直就是視王室為無物。不過轉念一想,好像自己也是佩內洛普家族的一員,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但一想到對方是為了自己的姐姐而來的,她心中一時間又有些不是滋味,要是自己喜歡的那個人也這麼膽大就好了,可惜明明是大男人一個,還要聽一個小姑娘擺布。她一想到天藍,就忍不住恨得牙癢癢。
而方鴴大膽的舉動,好像是給了她勇氣一樣,讓她想起了這邊慶典之上一些事情。雖然父王下令不讓她參加,可她又不真是什麼乖乖女,她想要是自己不來的話,某個家夥多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而過來一看,果然如此。
她瞪著有點垂頭喪氣的阿勒夫,沒好氣道:“聽我說,阿勒夫,上一次雖然你惹父王生氣,但那已經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眼下一切都已經過去,正是你與父王修複關係的最好時機。你要是再這麼猶猶豫豫,多半又要讓父王更加生氣了。”
阿勒夫一陣無言:“我明白,阿菲法,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你和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嗎,我有那麼多哥哥與姐姐,你們不都是我父王的兒女?你母親出身是低一些,可那又有什麼關係,你是沙之王巴巴爾坦的長子,將來不是我姐姐,就是你可能要繼承王位的,你應當以此為驕傲才是。”
阿菲法見對方這個樣子,不由一陣怒其不爭,沒好氣地說道。
她停了一下,才道:“我這一次去依督斯,遇上了一個古怪的家夥,他就和你大不一樣,不但絲毫不在意出身,哼……”
後麵的話她沒說出來,她與自己這位兄長雖然是同父異母,但對方一貫待自己很好,若非如此,她才懶得管這些事情。
阿勒夫聽了這話,才道:“阿菲法,我聽說你在依督斯遇上了一些麻煩。”
“小麻煩而已,”阿菲法撥弄了一下自己的發辮:“早已經解決了。”
“那就好。”阿勒夫也笑了笑,像是看到這個妹妹,他內心中安定下來了一樣——說起來,自己的禮物還是對方幫忙準備的,父王年輕時喜歡收集煉金術士的東西,據說還是因為阿菲法她們姐妹的母親的緣故。
說來他幼時也見過那位王妃幾次,隻記得對方相當和善,可惜好人不長命。
他像是定下心來,也道:“說來我最近也交上了一個朋友,他是個選召者——”
“晚點再說這個吧,”阿菲法對選召者什麼的一點也不感興趣:“總之你趕快過去,星之儀式要開始了,你要是再遲到,就要有人說你對父王輕慢無禮了。”
阿勒夫回過身,看向那高台之上,不由輕輕點了點頭。
……
嚶嚶嗡嗡的談論回蕩在大廳之中。
燈光從穹拱之上垂下,猶如金輝一般璀璨的光芒,點亮了大理石地麵。
沙之王巴巴爾坦平靜的目光環視過自己的近臣與子嗣,他穿著一身長袍——不知幾曾何時,便已不複年輕時代的戎馬生涯,一身甲胄褪去之後,便換上了這樣一身‘行頭’——所謂國王的服冕,在他看來也不過如此。
反倒是先王還在世時,他與走私商人、奴隸主之間的那些爭鬥,反而令人懷念。
但人終於要老去,黃金的年華過去之後,他也不再年富力強,過了五十歲這個坎之後,巴巴爾坦明顯感到自己的精力已經大不如前。
不過還好,他至少還記得清楚,腦子不至於糊塗——盟友與敵人,也尚還分明。
他回想著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一些瑣碎繁雜的事,像是牽住了他的心思。這位沙之王緩緩收回目光,落在麵前的禮物上。
對於伊斯塔尼亞的主人來說,這些禮物無足輕重,無非是代表著膝下的子女們對於他所謂的尊重而已。但至於這些尊重有幾分是真情實意,放在這王室之中,也是實在令人生疑。好在這位沙之王也並不計較這個。
至少表麵文章是有的,這也就夠了。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件禮物上。
那是一隻魔導爐。
確切的說,是一件古董。
他年輕時代倒的確十分癡迷這個東西,至於為什麼,他似乎都不願意再去回憶了。近些年隨著年齡的增長,過去的愛好也漸漸淡化了,內心像是一潭死水,再也察覺不到變化。興趣化為了枯木之後,也索然無味了。
不過這件魔導爐,卻讓他目光微微一動。
塔式魔導爐在艾塔黎亞存量不多,但也並不罕見。
可翠鳥工坊的作品,對於他來說卻是一個相當特殊的回憶。
知道這一點的人並不多,除了自己唯一的一對女兒之外,可她們並不在這個地方。想到這一點,這位伊斯塔尼亞的至尊,不由緩緩抬起頭,將目光落在自己的一眾兒子身上,確切的說,落在了最前麵的那一個身上。
猶豫了片刻,他才緩緩開了口:
“阿勒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