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庭廊上的風景,大約是棕櫚樹下偶爾經過的侍者,還有那寬大的長袍,因為在銀沙沙海之外並不常見。
那兒鏤空的欄杆,自然也塗成了白色。
這裡相當傳統的伊斯塔尼亞風格的建築,環境與比沙之旅舍守舊得多,庭廊之下不過一張矮幾,與鋪開的厚厚的獸絨地毯而已——方鴴與阿勒夫相對席地而坐,矮幾上墊了一張方格子布,上麵堆疊著盤子,盛放著食物、果蔬,籃子裡裝著麵餅,尖尖如同一座小山,數量豐盛,這仿佛是沙漠之民一貫的傳統。
這已是兩人第二次會麵。
阿勒夫正坐在矮幾對麵,棕色寶石一樣的眸子帶著一絲期盼地看著他,開口道:“艾德,伯勒德大師回到了奎斯塔克。”
“他聽說你修好了塔式魔導爐,希望可以見你一麵。”
“所以你有空嗎?”
對方目光懇切,顯然是希望他能答應的。
老實說,方鴴還略微有點不好意思。他那天隻是懷有目的地幫了對方一個小忙——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但對方表現出的感激之意卻出乎他的預料——至少從對方的態度來看,似乎真拿他當作了朋友。
不過他很快冷靜了下來,自己是有一些目的,但這目的說來也不算有多不可告人。充其量來說,就是對大公主殿下儘義務而已,而且也沒打算怎麼,隻是打算從對方這裡打探一下佩內洛普王室的消息而已。
既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或許結交一些朋友也不錯。
事實上這天一早,對方托下人給他送了一封信,信上說有事相商。
要放在這之前,他滿腹心事肯定沒這個心思同意,但這兩天下來他在城內的調查毫無頭緒,王宮那邊不露半點風聲,城內大大小小幾乎所有人流彙聚的場合他幾乎都跑遍了,可沒有一處有關於大公主的傳聞的。
無奈之下,一切好像也隻能回到原點。
他與對方的仆人約定好在三天之前那個居酒屋見麵,正是眼下這個所在。
不過方鴴也沒想到,所謂的‘要事’竟然是這麼一件事。
於是他有點無奈地問道:
“伯勒德大師是?”
“那是我的老師,”阿勒夫答道:“他是宮廷煉金術士,你可能沒見過他。”
方鴴還真去打聽過這麼一號人物,但伊斯塔尼亞工匠總會並沒有這麼一個人,想來是貴族煉金術士之類的——可沒想到竟然是宮廷煉金術士。不過說來宮廷煉金術士也屬於貴族煉金術士的一類,隻是專屬於王室的那一類罷了。
他聽了這個回答忽然一愣:“宮廷煉金術士?”
阿勒夫點了點頭。
“可你說他是你的老師?”
“是的,我全名其實是阿勒夫-薩利艾-佩內洛普。”
“阿勒夫-薩利艾-佩內洛普,這個名字是……?”
方鴴語氣中略帶著一絲驚訝。
阿勒夫則放下手中的酒杯,笑了一下:“艾德應該聽過佩內洛普這個姓氏,這其實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原本也不打算隱瞞,隻是你當時沒問罷了。我正是王室成員,確切的說,沙之王巴巴爾坦正是我的父親。”
方鴴張了張嘴巴。“所以你是王子殿下?”
阿勒夫點了點頭。
話雖是如此說,但言語之中並沒什麼自豪之意,方鴴甚至從中聽出一絲隱憂。
不過這個想法隻在他心中一閃而過而已,然後不由驚訝不已,驚歎的正是自己的運氣之好。為了大公主的事情,在冒險者公會之中隨意接觸的一個看來‘有些身份’的人,現在看來竟然直接就是一位王室成員,還是一位王子殿下。
他一時之間也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意思。
不過轉念一想,方鴴又意識到,這究竟算不算好運氣其實還難說得很。對方是王室成員,但正身處於這個漩渦之中,比起那些事不關己的貴族,可以說是直接牽扯其中的當事人。他若貿然向對方打探關於王宮內的事情,會不會引起對方的猜疑?
有些時候掌握著相關的信息,與沒有掌握相關的信息隻是道聽途說,對於一件事的敏感程度是不可等同而論的。對方是一位王子,不會不清楚王宮中發生的事情,畢竟那一方是他的父親,一方是他的姐妹。
說是當事人,可說恰如其分。
方鴴在這邊稍微沉吟片刻,而一旁阿勒夫卻看出自己這個新結識的朋友心有所慮,不由開口問道:
“怎麼了,艾德?”
“沒什麼,隻是心有所感罷了。”方鴴搖了搖頭答道。
他自然不會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心有所感?”阿勒夫倒是有些古怪地看著他。
他設想過對方聽到自己身份的諸多反應,但唯獨沒想到過‘心有所感’這句話。不過方鴴的態度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選召者他也見過,對於他的身份畢竟不像原住民那麼畢恭畢敬,可或多或少也會有些好奇。
這個‘心有所感’又是個什麼說法?
阿勒夫看著對方,不由說道:“艾德要是遇上了什麼麻煩,大可以告訴我。你才幫了我一個大忙,按照沙海之上的道理,我理應當還你一個忙。”
方鴴苦笑:“我說過,那隻是委托而已。”
他倒不是不想點頭,但不然應當怎麼說?讓對方帶自己進王宮,去與那位大公主殿下會麵?
想想也知道不靠譜。
阿勒夫見他不願意說,想了一下,也不再追問,轉而與他談起之前那台魔導爐相關的事情來。
“艾德,我老師從卡加返回之後,聽說你修好了塔式魔導爐,尤其是聽說你這麼年輕之後,就一直想見你一麵。”
“他是伊斯塔尼亞魔導構裝學派有數的大師,平時很少會指點外人,你見見他總會有好處的。”
方鴴聽說魔導構裝,不由有點好奇起來,他在海妖構型的實際運用上的確遇上了一些小問題,可人畢竟已經不在坦斯尼爾了,也沒有愛爾娜女士可以時時刻刻教導他怎麼使用魔導構裝。而且德蘭提供的‘星狀網脈’技能之中,也有一大堆與魔導構裝相關的知識。
不過這倒還是其次,主要還是因為他目前調查進入了死胡同,無法可想的情況下,也隻有走這麼一條路。
麵前正是一位王室成員,時時刻刻都可以進入伊斯塔尼亞王宮的那種,要是這條路還不抓住,他還能想什麼辦法呢?既然對方希望他去見那個什麼伯勒德大師,那麼見上一麵也未嘗不可,他在工匠總會中見過許多德才兼備的工匠大師,但是貴族煉金術士倒還真沒怎麼接觸過。
見他點頭,阿勒夫不由有點喜出望外,忙問道:
“那我們現在就出發?”
方鴴見對方好像真十分重視這個會麵,不由有點意外的同時,也再點了點頭。
……
走出居酒屋之外,兩個沙漠騎士則在後麵與主人交涉著什麼,一時沒有跟上來。
方鴴回頭看了一眼,忽然問了一句:“阿勒夫認識阿菲法公主嗎?”
年輕人回過頭,有點意外地看著他:“當然了,那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怎麼,艾德認識阿菲法嗎?”他一邊說,臉上不由自主發現出柔和的神色來:“我和阿菲法關係還不錯,不過當然比不上她和她姐姐的關係。”
方鴴看了一眼對方臉上柔和的神情,心中閃過一絲訝然。他問阿菲法,當然是為了問大公主,隻是直接問大公主的話,怕太過突兀,讓對方一下子聯想到最近的事情上去。但沒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對方竟然主動提起了魯伯特公主。
隻是看阿勒夫的神態,怎麼似乎對於大公主的事情並不知情的樣子?
要是大公主被軟禁的情況下,他提到這對姐妹怎麼也不應該是這麼一個表情?
阿勒夫卻繼續說了下去:“說來今天事情還和這件事有些關係。”
方鴴微微一愣。“怎麼?”
“艾德還不知道,你修好的那個魔導爐,正是我和阿菲法準備送給我父親的禮物,”阿勒夫有些尷尬地一笑:“馬上要到父王五十五歲壽辰,對於沙漠之民來說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畢竟昔日第一任沙之王正是在這個年紀建立伊斯塔尼亞的。”
“為了這個禮物阿菲法準備了好長時間,我卻不慎把它給弄壞了,伯勒德大師又沒及時返回,要不是艾德的話,我可就完蛋了。所以我說你幫了我一個大忙,這可不是開玩笑。”
方鴴隱約感到對方這話並未完全說儘,比如阿菲法準備的禮物怎麼會在他手上?不過這些旁枝末節的事情,他倒不是很關心。倒是聽到沙之王的壽辰,他心中微微一動,想問什麼,但看到後麵兩個騎士走了上來,想了一下還是沒開口。
隻是默默將這件事記在心中。
那位伯勒德大師雖然是宮廷煉金術士,但也不是完全居住在王宮中,事實上就是考林的宮廷煉金術士,當然也不是居住在王宮中的。考林的宮廷煉金術士甚至更進一步,他們直接在工匠總會下麵掛名的,有一些甚至本來就是工匠總會的派遣人員。
這位大師的居所距離這個地方並不遠,就在冒險者公會的斜對麵而已,難怪當初這位王子殿下會跑到冒險者公會去找人,看來這位大師沒事的時候還會在冒險者公會掛職。
不過這段路雖然短,但方鴴還是找到機會旁敲側擊問了一些關於最近宮廷內的事情。
可讓他感到有些驚訝的是,也不知道這個年輕的王子殿下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裝傻,他問了半天,也沒問出一個所以然來。
就這麼幾句話的時間,兩人倒是抵達了目的地。
那是個地方本身就是一個煉金術工坊,不過煉金術士把自己的居所改造成工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方鴴看了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工坊的門口甚至有看守的守衛,不過對方顯然認識阿勒夫,目不旁視瞬地放他們走了進去。
工坊內的陳設也是方鴴熟悉的那些東西,還比不上他在都倫與梵裡克所見,艾爾芬多議會下屬的工坊——以及薔薇工坊都要比這裡奢華多了。伊斯塔尼亞不僅僅在考林—伊休裡安王國的政治版圖上,在實際版圖與煉金術版圖上同樣也是個邊緣地區,無論魔導構裝學派多麼興盛,也不能改變這一點。
由這些細節便可見一斑。
若是考林王室的宮廷術士的私人工坊,絕對不至於是這個樣子。
不過方鴴倒不至於小覷了一位真正的煉金術大師,就像是愛爾娜女士再怎麼是一個窮鄉僻壤的工匠協會會長,水平也是遠遠超出他的。
等級壓製就這麼簡單明了。
而與這位伯勒德大師的會麵,同樣倒也沒超出方鴴的想象——不過對方倒是比他預料當中年輕一些,他原本以為這個宮廷術士煉金大師是一個耄耋老人,卻沒想到對方還是一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
隻是雙鬢有些微斑而已。
對方同樣驚訝於他的年輕,以一個專業的煉金術士的角度與他探討了一番關於塔式魔導爐的原理和結構之後,不由對他的見識大加讚賞。不過方鴴話裡話外倒是聽出了一些彆樣的意味,原來這位煉金術士大師原本竟然以為他是一個騙子。
當然,這並不能代表這位伯勒德大師現在的認知,在和方鴴麵對麵討論過一番之後,他已經完全打消了這個想法,並對於方鴴的年輕有為十分欣賞。不過煉金術士大約就是這麼一群人,除了本身專研的東西,很少去考慮其他的事情,說起話來也直來直往,三言兩語之間就讓方鴴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方鴴一時間有點哭笑不得,不過大約也了解對方的想法,畢竟如此年輕的煉金術士多見,但如此年輕的晶匠,同時還了解塔式魔導爐這種老古董的東西。要不是這是他自己的話,恐怕他都覺得自己是個吹牛的家夥了。
再加上對方還是一位王子殿下的老師,在這方麵自然不能不謹慎起見。
不過解釋清楚誤會之後,這場會麵倒是讓雙方大有不虛此行的感覺。在一位真正的煉金術大師麵前,方鴴自然不算什麼,但他在塔式魔導爐和古代煉金術的見解上,曾經讓阿奎特這樣的頂尖工匠大師都獲益匪淺,甚至無意當中促成了戰鬥妖精的重新現世,更遑論伯勒德一個伊斯塔尼亞的宮廷術士?
而對於方鴴來說,伯勒德知識水平,自然是要遠高於愛爾娜的,對方也無愧於大師的稱謂,放在工匠總會,一個工匠大師的頭銜是少不了的——當然,可能是最弱的那一種。比如某個分部門的副部長之類的。
大約是出於因為把方鴴這樣一個‘年輕才俊’認作是騙子的愧疚的心理,對於方鴴關於海妖構型的一些問題,伯勒德也是罕有地耐下心來解釋了一番,並給了方鴴一些自己年輕時的筆記見解。
這些東西可得不了,畢竟是一個大師年輕時代的經驗,方鴴拿到手上直接就被係統提示‘獲得大師手稿原件’,然後直接獲得了好幾千經驗。搞得方鴴一時間愣在原地,猶豫起來自己是不是要不要回去都倫把自己老師家搬空?
而這還是其次。
伯勒德看了德蘭的‘星狀網脈’技巧,沉吟了片刻,然後對他說道:
“這東西我也不太熟悉,是屬於魔導構裝理論的另一個方向。作者對於以太理論的深厚研究真是令人欽佩,我遠遠不如,而且我可以斷定,在奎斯塔克不會有第二個人可以在這個領域有同樣的造詣,你找其他人我看多半也是沒用的。”
“那怎麼辦?”
方鴴聽了不由傻眼。
因為討論得太過投入,他甚至一時都忘了自己是來這個乾嘛的了。
借助認知經驗,他其實這些日子已經把‘天界知識’學了個七七八八,等級也快抵達二十六級。但在學習這個‘星狀網脈’時卻犯了難,從一開始就有點如聞天書的感覺,不是有一點看不懂,是根本看不懂。
伯勒德想了一下,才答道:“奎斯塔克工匠總會的前任會長,馬約特大師,是這方麵的大師。”
方鴴趕緊問:“那他在什麼地方?”
聽了方鴴這個問題,阿勒夫不由在一旁無奈地答道:“馬約特大師已經在三年之前去世了。”
“???”
方鴴一頭霧水地看著兩人,心想既然如此你們提這個乾什麼,玩我呢?
伯勒德卻道:“大師生前留下了一些書籍,此刻應該保存在王家圖書館中,你或許可以去那裡找找答案。”
方鴴一聽,差點沒呆立原地,幾乎認為自己聽錯了,忍不住下意識問了一句:“什麼圖書館?”
“王家圖書館,”伯勒德看了一旁的王子殿下一眼:“讓他帶你進去就是了。”
阿勒夫則拍著胸脯打包票。
“沒問題,艾德,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方鴴看著這兩人,不由有點傻眼。什麼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眼前這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