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略作思考之後,回答了這個問題。
而他的回答,也異常簡單:“我,當然有資格。”
流浪者微微一怔,眯起眼睛來看著他。那張原本屬於西林-絲碧卡伯爵的蒼白的臉上,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起來,其眼睛深處正閃爍著一種帶著思索其含義的目光。
但方鴴向前一步,張開口,近乎於無聲地告訴他一個名詞。
那幽然無聲的語言,就像是一把折射著寒光的利劍,映著流浪者的雪白的臉色,似又猶如一道玻璃的折光,狹長而鋒銳,映入其眸子深處,而直入人心的森冷,讓後者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流浪者打了一個哆嗦,差點連咒語都中斷了——
廣場上一時之間氣氛近乎於凝固,年輕學者正意外抬起頭來,看著這個方向。
伊芙淚光點點的目光,在方鴴與流浪者之間徘徊,她從未見過自己的養父露出這個樣子的表情,對方沉默,冷淡,甚至有些不近於人情,仿佛這世間也再沒什麼東西值得他多加以無意地一瞥。
而此刻,他臉上的表情近乎於扭曲與猙獰,張開口,仿佛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獠牙。他正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方鴴——那個埋藏於他內心最深處的故事,幽深的高牆,城堡之中的女人,隻猶如一道蒼白的陰影,浮過他內心深處。
讓他不由自主寒毛直立。那是他一生當中最為倉惶的日子,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以為早已完好塵封於時光之下,成為一個個他再也不願去回首的夢魘。
而那段時日,此刻皆化為一名字。
方鴴所說的話是——
“伊芙,我見過你的母親。”
“她與你很像。”
少女臉上的淚水,霎時間決堤而出。
那個名字,是克麗絲-羅格斯爾。
“住口,”流浪者第一次失態,額頭上突起一根根青筋,而德麗絲的聲音正變得尖銳而高亢,發出了一聲足以刺穿的空氣的尖叫:“你,沒資格提她——!”
但方鴴隻‘哢’一聲解開孤王之傲,銀色的臂鎧向分張開外殼,並滑落至地上,露出下麵因為魔力超載而傷痕累累的手臂。
他並未直接回答流浪者的話。
因為他正在心中詢問塔塔小姐一個問題:
“塔塔小姐,我不是守誓人,我要怎麼才能那麼做?”
心靈世界的黑暗之中,妖精小姐正抬起頭來,安靜地看著她。她默默注視了這個少年片刻,才靜靜地開口問道:“騎士先生,這是一條不歸路,你真要那麼做麼?”
“我沒有選擇,”方鴴答道:“如你所見,我必須那麼做,為了保護我身邊的所有人。”
“我必須作出選擇,這是米蘇女士的回答,也是我的。”
“妮妮或許能幫到你,騎士先生。”
“帕帕——”小龍魂歪著腦袋看著他,奶聲奶氣地叫道。
方鴴回過頭,溫柔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兒’。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但這很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兩位龍魂小姐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妮妮柔順的火焰長發。然後又抬頭,看向塔塔小姐,答道:“謝謝你,塔塔小姐。本來還說帶你們去更多的地方,但沒想到,說不定就要止步於此了。”
“或許未必,騎士先生。”
塔塔答道。
她安靜道:“你所見的龍翼遮蔽了天空,籠罩了大地的陰影。你在旅者之憩所見的那個關於死亡的預言,但你還記得當時是什麼救了你麼?”
“不是你麼,塔塔小姐?”
塔塔搖了搖頭:“還記得塔達祭祀的話麼?”
“蒼之輝?”
“或許。”
方鴴沉默了片刻,他點點頭,而又搖搖頭。他或許理解了一些東西,但在當下,已經來不及去細想塔達祭祀的預言究竟意味著什麼了。
“那我上了,”他開口道:“塔塔小姐。”
妖精小姐目光平靜地看著他,少有地溫柔地點了點頭。
方鴴眼中的黑暗退去,心靈世界的漫長對話,對於現實世界,不過隻是一刹那而已。
流浪者才剛剛歇斯底裡地喊出了那句話,他便已經抬起頭來。黑漆漆的瞳孔深處,正有兩道金色的烈焰,仿佛正熊熊燃燒而出,洞穿了黑暗,直視向麵前的‘西林-絲碧卡’伯爵。
方鴴輕輕握了一下拳,一字一頓地答道:
“我,是格羅斯爾家族的血脈繼承者。”
“這,就是我的資格——”
這句話像是一道閃電,擊中了對方。
流浪者手中的劍,正當一聲掉在地上。
而看到這一幕,方鴴心中才霎時間閃過一絲明悟。
他心中早料到對方的身份與格羅斯爾家族脫不了關係,自從聽完尼可波拉斯的講述,他就明白所謂‘阿爾特-艾林格蘭’肯定並不是對方的第一個身份。
那些黑暗而古老的知識,究竟是從何而來——而無論是托拉戈托斯的變化,羅林的來曆,還有城堡之中的少女,奔狼的徽記,一切一切的線索,似乎皆指向那嚴寒的國度——冰霜覆蓋的漫長峽灣。
那古老而黑暗的土地上,是羅格斯爾家族的發祥地。然自古君時代以來,那裡就埋藏下不計其數的秘密。他相信,那日誌上所寫下的三個名字,定然與那個古老的家族有著深厚的關聯,其背後一定隱藏著人們所想象不到的秘密。
而那秘密的一端,此刻正係在麵前這位神秘的流浪者身上。
他究竟是誰,又來自何方?
自己不過出言一試,便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而對方所謂與自己年少相似的經曆,與阿爾特-艾林格蘭的人生經曆,並不相符。他或許自己也沒意識到,其無意之中的一句話,便留下了最大的漏洞。而偏偏,他麵前的這個少年——
手中還握著一支來自於一位傲慢者的權杖。
那權杖的一端,正握在一隻修長、蒼白,目光空洞的亡靈的手上,對方深邃的眼神,似乎可以洞穿歲月的陰影,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而其破敗的長袍之上,胸前的家徽,正是冬境的奔狼——
仿佛這一刻,已不僅僅是為了討還的正義,也是累累的血仇。
艾矛堡的少女,多裡芬長眠的幽魂,當權杖交予方鴴手上的那一刻,冥冥之中的故事便已寫下了一個開端。而時至此刻,也還絕非結尾之刻——
若這還不是資格?
那這世上還有什麼真理可言。
這是方鴴第一次,感受到命運的力量——但那絕非是一個一成不變的循環,而是人們所追尋的願景,它們共同彙聚著,推動一個普通人一步步走到這樣的位置。所謂的時勢,所謂的英雄,其實不過是與他一樣不得不作出選擇的平凡的人而已。
而方鴴並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擔起什麼……
但他隻知道,這一刻自己有進無退。
而此時此刻。
他心中的怒火早已化為了金色的焰光,龍王之血在他身體之中熊熊燃燒,他像是第一次感到了米蘇女士同樣的體會,巨龍之力降臨在他身上。伊芙瞪大眼睛,看著方鴴手臂之上一層層生長出密密麻麻鱗片。
“龍之心……?”
德麗絲口中發出一聲怪叫。
流浪者馬上回過頭,目光冷冽地看著自己的女兒:“你把龍之心給他了!?”
而伊芙一言不發,隻臉色蒼白,手足冰冷地看著這一幕。她從沒想到,龍之心還有這樣的效果——艾德先生龍化了,怎麼會這樣?他會成為下一位龍王利夫加德嗎,還是成為那位黑暗龍王的傀儡?
她一下跪倒在地上,心中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而流浪者再回過頭來,第一次從方鴴身上感到了威脅。
隻正是這個時候,在兩人都沒有注意到的地方,那骨龍忽然抖擻了一下身體,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它黑洞洞的眼眶之中,兩點燃燒的磷火,正看著這個方向。但過了片刻,它又緩緩回過頭去。
在它目光注視的方向,地麵的土層鬆動了一下。然後那裡的陰影之下,推開一層滑動著沙礫的石板來,一隻小小的,短短的胖手從裡麵伸出來來。
然後那個矮胖的球體——一個帕帕拉爾人,像是土撥鼠一樣,從那裡鑽了出來。在他身後,是一名人類夜鶯少女,再往後麵,則是兩個人——或者說,一個人,和一個或許還稱得上‘人’的人型生物。
骨龍看了一眼後者,這才收攏骨翼,重新回過頭去。
而在廣場至上,流浪者再短暫地震驚之後,總算重新冷靜下來。“龍之心,龍之金曈,”他輕歎一聲:“但還好,利夫加德的靈魂不在你身上,你沒有真正的龍王之力,充其量不過是一道尼可波拉斯的影子而已。”
然後他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來,一片未成形的風暴,再一次在他身後展現。
但下一刻,他看到一道重影重疊在了方鴴身上。那一刹那之間,流浪者怔住了,並瞪大了眼睛。
那尖尖的犄角,長長的尾巴,手爪鋒利如刀,長發有若流焰。他/她抬起頭,露出雪白的牙齒,尖尖的獠牙,閃爍著巨龍之牙特有的寒光——“尼可波拉斯?”流浪者身後的‘德麗絲’大吃一驚:“不,怎麼會有黑暗神力?”
“你究竟是誰?”
但方鴴沒有回答。
流浪者將手一揮,身後的黑暗風暴頓時成形,他再向前一指,洶湧的風暴立刻劃出一道道扭曲的影子,向著前方的方鴴奔襲而去。
隻是方鴴仿佛無動於衷。他金色的瞳孔之內閃爍的冷光,正倒映出這一幕,然後他舉起爪子,輕輕一抓,便將這個法術有若實質一樣攫在手中——像是扯下一塊巨大的幕布一樣,將整個法術風暴從半空之上扯了下來。
他輕輕一握,法術頓時四分五裂,元素以太竟在他手上化為粉塵,紛紛揚揚落在地上。
然後他向前一步。
隻是這一步。
便在廣場上所有人視野之內——甚至包括流浪者在內——在他們眼中產生了一道殘留的影子。
而影子還未消散,下一個刹那,方鴴已經出現在後者身邊,反手一爪,向流浪者揮去。隻是流浪者也反應極快,回身,舉起右手一擋——‘砰’一聲巨響,兩人交手的那一刹那,空氣猛然一震,竟產生了一個扭曲的區域。
然後方鴴抽身後退,再一轉身,下一刻,流浪者視角餘光便看到一道影子向自己掃來。
龍尾擊。
流浪者用手向下一擋,又是一聲巨響,氣流飛卷,在坑底之下產生了一道尖利的穿刺音,讓幾人當中實力最弱的年輕學者慘叫一聲捂住耳朵。
方鴴一退之後,爪子在地上一點,如同刀切豆腐一樣,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然後他再一次向前,展開進攻,霎時之間,所有人皆聽到一聲炸響,地麵上塵埃為之一震,然後才向兩旁分開來。
幾人這才看到方鴴向前突進的一刹那,身前竟出現了一道氣錐雲。然後他穿過那道雲錐,猶如閃爍一樣出現在流浪者麵前,再次一爪向流浪者揮去。
尖利爪子之間撕裂的空氣,近乎帶起一道白色的渦流。
渦流掃過廣場的地麵,立刻‘哢嚓’一聲讓廣場底部石板紛紛碎裂。
然而流浪者仍舊是一片後退一邊格擋,連續格擋了七八次,才反手一擊,方鴴伸爪一擋,才向後退開來。兩次交手之間,眾人不過隻能看到兩道影子,在廣場之上交纏片刻。
此時,才又分開來。
流浪者後退一步,看著方鴴——他臉上浮現出一絲心有餘悸的神色,而身後德麗絲則冷笑一聲:“原來隻是一個新生空騎士而已,這麼年輕的空騎士雖是少見。不過以你這樣的力量,與你的新生龍魂,要拿我有什麼辦法,隻怕是有些不自量力。”
隻是他的話,一時間並未得到什麼回應。
因為在他麵前,方鴴金色的瞳孔正燃燒著無儘的憤怒,正冷冷地看著他。
其實自從龍之金血湧入他心臟之中那一刻,方鴴便差點失去了對於自己的控製力。
他仿佛隻能聽到無儘的虛空之中,有一個巨大而磅礴的搏動聲,一下一下,在他心靈之中炸響。若非還有塔塔與妮妮,他恐怕早就臣服於那黑暗的意誌之下。而即便此刻,他也隻能勉力維持著最後一絲清醒——
隻唯有一個強大而堅定的意誌,還縈繞在他心靈之間。
那就是打斷對方施展法術。
徹底終結這個宿命循環。
因為那是他,所答應伊芙小姐的事情。
方鴴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這才從牙縫之中吃力地擠出一句話來:
“是麼?”
話音未落,他身形又一閃,立刻繼續向前衝去——
流浪者見狀冷笑一聲,對方已經失去理智了,但正如他所言,單憑這點兒力量,還拿不了他如何。隻是這個年輕人已經浪費了他足夠多的時間了,眼看拆解咒文立刻就要成功,他已經不想再這麼維持下去了。
他伸出右手,遠處廣場上的劍像是被一股無形之力所引導,自動飛回他手上。
接下來,這將是最後一擊——
流浪者舉起劍來,劍刃的寒光映襯著眼中無儘的幽然。百年之後的戰鬥,與約修德那時竟然是如此相似——但是時候該結束這一切了,他想。
他舉起劍來。
可下一刻,冷漠的神色卻僵在了臉上。
那一瞬間,流浪者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極端不可思議與震驚的之色,他的動作竟像是一下子慢放了好幾倍一樣,隻能眼睜睜看著方鴴的拳頭錯開自己的劍刃,緩緩向自己揮來。
但他甚至都沒注意到這一幕。
因為在他目光之中,在廣場的最遠端,在那裡的陰影之下,兩個人,正緩緩走了出來,並一一站在了方鴴身後。
一個。
身穿紫色長袍,滿頭黑發,手持考林—伊休裡安皇家法杖,隻眼神淡然地看著這一幕。仿佛一切一如百年之前,那場曠世之戰中,對方所見到的一樣。
而另一個。
同樣手持長杖,隻是長袍之下,露出白森森的肋骨,一隻有些可笑的骷髏腦袋之上,兩個眼窟,正黑洞洞地注視著他。
它手中長杖之上,奔狼徽記栩栩如生。
兩個人,口中皆吟唱著咒文,將手中法杖,指向他。
那一刹那之間,流浪者隻感到時間猶如放慢了好幾百倍之多。
而方鴴的拳頭,正一點一點前進,以他肉眼可見的速度,不偏不倚,正砸在他鼻梁骨之上。
“這一拳,”方鴴咧開嘴,這才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念道:
“以複仇之名。”
一拳。
一聲巨響。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之中。
流浪者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橫飛出去。
而方鴴在地上一落,那一刹那,他心中其實也閃過一絲疑惑。
為什麼對方之前會在最後一刹那出現猶豫?隻是同樣的猶豫,並未出現在此刻的方鴴身上。他隻停留了一刹那,身形霎時間繼續閃身向前,仿佛一道影子追上了還在半空之中的流浪者,然後,又是一拳重擊。
流浪者立刻折向地麵,轟然墜入坑下,揚起一片塵埃。方鴴這才落地,鬆開爪子,看著那個方向——廣場至上,揚起的塵土尚未散去。隻是,已一片安靜。
咒語,中斷了。
……